【香港安老院工人(下)】待遇低下與人手不足的惡性循環,安老院為何沒能打破? | 中國勞工通訊

香港安老院人手不足的問題已持續了二十年以上。政府統計數據顯示,2021年12月,長者住宿照顧服務及護養院的從業員有約26,000人,空缺約2,500人。香港安老服務協會2013年的調查指出,護理員的平均年齡為52.3歲、年齡最大的護理員為73歲,「以老護老」的問題令人憂慮。2015年劍橋護老院露天為長者脫衣洗澡事件,以及近年新冠疫情,令安老院人手與服務問題再次受大眾關注。

員工待遇低是人手不足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香港安老院工人系列上篇,我們呈現了員工的待遇問題,比如私營院舍每天工時長達12小時、常有違法剋扣外勞薪金的事件,資助院舍相對較好,但在政府削減撥款的制度下仍有人手不足、同工不同酬等問題。員工待遇低致人手不足,人手不足又令員工工時和工作強度增加、服務質素下降。

那麼,為什麼私營院舍和資助院舍不提高工人待遇?還是說,雖然工人待遇有所提升,但提升幅度受到限制、以至於不足以長遠解決問題?是什麼因素制約了安老院行業的待遇和人手?私營和資助院舍的情況有什麼分別?過往提出的解決方法成效如何?

我們訪問了社區及院舍照顧員總工會幹事鄭清發先生、翻查過往報道與政策文件,以期解答上述問題。

(本文描述的金額,若無註明,一律為港幣。)

院舍爲何不更大幅度提升待遇?

人手壓力令安老院工人的待遇整體呈上調趨勢,但是調整幅度仍不足以吸引足夠的人入行,以應對日增的服務需求。

資助院舍方面,鄭清發指出,2014年由於退休潮,社會服務聯會、社區及院舍照顧員工會向政府提出將資助院舍的個人照顧員、院舍服務員等職級薪級點「跳兩點」。2018年,政府接受建議,撥款三億元增加薪酬,其中個人照顧員的薪酬從約$14,000升至近$16,000。不過,2019年調查發現,個人照顧員及院舍服務員的空缺率分別爲19.0%及19.8%,略高於2017的18.0%及15.8%。不過,資助院舍宿位同期增加約10.6%,所以加薪有助挽留及吸引人手,只是跟不上新的服務需求。另外,在整筆撥款制度下,政府沒有機制確保增加的撥款最終用在員工薪酬,以至於挽留人手的效果減弱。工聯會2018年初委託紫荊國際政經研究院進行《安老業基層人力資源研究》 ,發現部分資助院舍未有將政府新增資源(三億元撥款)完全用在員工薪酬的加幅上。他們更發現在勞工處2018年8月至9月的職位招聘空缺中,仍然有資助院舍以$13,048招聘個人照顧員。

私營院舍的情況更嚴重。鄭清發指出,1995年私營院舍說人手荒時,員工每日工時便達12小時。私營院舍的待遇一向較資助院舍低、員工流失率更大。鄭清發與私營院舍老闆交流過,老闆說本地工人在私營院舍的工作做得熟練了,便會轉到資助院舍。2018年政府增加資助院舍的薪酬後,由私營院舍僱主組成的香港安老服務協會指政府「一棍打死我哋,打殘我哋私院」,造成私營院舍有10-20%員工流失。

2011年最低工資實施後,各基層工種的待遇趨近、有所提升。2015年政府數據顯示,在低薪行業中,保健員、護理員的平均時薪處較低水平,低於樓宇管理員、保安員,院舍護理員的工作吸引力有限。2012年,一位私營院舍負責人表示,員工流失率從以往5-10%,升至20%。2021年,上市公司松齡護老的年報顯示,員工總流失率高達44.6%,年報稱如此高流失率為業内常態。

鄭清發曾接觸新移民服務機構,指以往私營院舍是新移民的主要就業途徑,近十年來少了許多新移民入行。一方面,這批新移民的學歷與文化水平提高。根據浸會大學經濟系整理的政府數據,2001至2016年間,15歲以上的内地新移民,只有初中或以下學歷的比例由70.4%減少至52.2%,而具大專或以上學歷的比例由5.7%增加至19.5%,2016年具有碩士學歷的比例達8.5%、超過全港4.9%的水平。鄭清發又指,學歷、技能較低的新移民也懂得在勞動市場尋找薪酬較高、勞動強度較小的工作(比如保安)。

院舍的經營壓力

那麼,為何私營院舍不提升待遇?

私營院舍面對多方面的經營壓力,難以大幅提升員工待遇。許多入住院舍的長者收入低,令院舍難以提升服務費。2014年「為長者提供的長期護理服務」審計報告指出,香港有約36,000名長者居住在非資助宿位(大部分由私營院舍提供),其中超過七成長者領取綜援。另外,私營院舍經常租住商業或住宅大廈單位,與位於專用綜合大樓的資助院舍相比,租金較高。2011年開始,到香港的内地遊客帶來強勁零售表現,令租金上升幅度增加。以1999年私人零售業樓宇租金指數為100,2005年仍位於100.5水平,至2017年租金指數飆升至182.5。

香港安老服務協會前主席李輝2018年接受《端傳媒》訪問時指出,領取綜援的長者支付能力不高,大量私人院舍每人每月收費約$7000,而一個私人院舍老人宿位的開支包括租金$3,500-4,000、人均勞工開支$3,000,再加上伙食、清潔用品,只能勉強收支平衡。 利潤的主要來源,是老人每日必用的尿片。一片紙尿片來貨價約$4,可以向社署報銷$8,每位長者每日用8片,每個月差不多$1,000盈利。如果有1,500個宿位,一個月保守估計有120萬盈利,一年也有一千多萬盈利。

鄭清發補充,私營院舍為提升收入,會提供較差伙食,而減低成本、增加人手的主要方向是輸入外勞,因他們容易受更大剝削。

政府支援能否解決問題?現時政府津貼私營院舍的主要方法,是1998年推行的「改善買位計劃」(以下簡稱買位計劃)。政府津貼私人院舍的部分宿位,比如一個宿位每月成本約$16,000,用家只需付$2,000以下,其餘由政府出錢。參與買位計劃的院舍需要達到比《安老院條例》更高的要求。《安老院條例》的最低要求是人均面積6.5平方米,買位計劃的最低要求是8平方米(評爲甲二級),達到9.5平方米則可被評為甲一級,獲得更多資助。政府最多只會資助一間院舍的50%至70%宿位,但院舍如獲資助,其他宿位也要符合較高要求。

目前一些大型、上市的安老院公司有大部分收益來自買位計劃,比如松齡護老2016年的上市聆訊文件顯示,買位計劃的資助佔收益約六成。不過,符合資格參與買位計劃的私營院舍僅佔少數,香港安老服務協會指出,僅六分之一院舍達到政府要求。對大部分私營院舍來說,要對院舍進行升級以符合資格本身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現時政府正準備修訂《安老院條例》,將人均面積要求提升至8至9.5平方米。政府宣佈2019年起連續五年增購甲一級宿位(每年1,000個),業界認爲甲二級宿位被淘汰是大勢所趨。私營院舍如果能夠轉型,有助爭取政府資助。李輝接受《星島日報》(2018年10月30日)採訪時指出,有些規模小的院舍難以升級。這些院舍宿位只得20至60個,若申請成為甲一級院舍須聘請護士及物理治療師等專業人員,令院方難以盈利,而且有些院舍沒有升降機,就算有意升級亦不符合新的牌照要求。

另一方面,資助院舍有恒常政府撥款,不怎麽需要面對市場租金及競爭壓力,員工待遇與服務質素都相對較好。不過,在整筆撥款制度下,機構仍然有節省成本、增加儲備的壓力,員工待遇被壓抑,造成嚴重的人手不足問題(詳見香港安老院工人系列上篇)。

2015年劍橋護老院虐老事件,令民間有更大力量推動《安老院條例》修訂。現届政府要面對條例修訂,要改善人手標準,問題是如何招人。鄭清發指政府長期沒有做人力規劃,因而面對條例修訂陷入困局。資助院舍一直不能輸入外勞,不過疫情下,羅致光允許資助院舍輸入外勞,合約期兩年。鄭清發認爲政府是想藉著疫情的時機,乾脆讓資助院舍以輸入外勞的方式解決人手問題。這背後的思維就是政府不願承擔更多安老開支,於是將低薪、厭惡性工作推給最沒有議價能力的人。

員工與長者的尊嚴

社會普遍認為安老院工作是低技術、厭惡性勞動,是阻礙更多人入行的重要因素。改善護理工作的專業性,增加職業發展機會,有助於改善問題,一些外國經驗可供借鑒。鄭清發指出,在日本,照顧長者的介護是專業工作,有明確的晉升階梯。良好的工作環境也令照顧員能更仔細體察長者需要,而非厭惡他們。

在香港,政府為吸引青年加入安老院,2015年推出「青年護理服務啓航計劃」(下稱啓航計劃),希望提供較明確的晉升階梯。不過,2021年數據顯示,僅有不足三成畢業生繼續受聘於社福服務單位。根據學生分享,原因包括工資低、工時長、報讀了其他護理課程等,也有青年員工表示家人不希望她從事厭惡性工作

鄭清發指出,現時參與啓航計劃的年輕人晉升空間有限、很難做到護士,而且一般院舍職工年齡較大,工作環境對年輕人不太具吸引力,機構也覺得難管理。啓航計劃的學生多去了醫院管理局工作,因爲工作環境、薪酬較好,而且有進修機會,社會始終認爲安老院行業不專業、厭惡性。

不專業、厭惡性的印象不純是錯誤觀感,更是院舍資源匱乏下的工作效果。院舍經常不必要地使用約束物品,長者被綁至皮膚紅腫、痕癢的報道很常見。家屬也不時投訴照顧員喝罵長者、換尿片時不關簾。這些都是人手短缺、工作壓力大的後果。

通過更科學的護理方法及資源調配,院舍可以探索出提升服務質量同時保障員工待遇的路徑。竹林明堂護理安老院就嘗試擺脫舊有觀念,為老人鬆綁。院舍害怕老人跌倒而綁住他們,但其實越是綁住,身體機能越下降,跌倒風險更大。院長梁曙㬢指出,可以通過改善營養、運動解決。於是,这家院舍開始改變以往輕視味道的餐單,加強物理治療配套,有些長者「減綁」成功。減綁過程中沒有額外增聘人手,梁曙㬢指出,雖然一開始要有多些人看著「減綁」的老人,但其實長遠來説,鬆綁後,院友狀況有改善,可照顧自己,不綁才更有效調配人手。不過,這在人手和資源更爲短缺、管理層不那麽開明的院舍是否可行則存疑。

長者照顧的公共責任

根據社署統計,2021年,約三萬七千人輪候資助院舍及參與買位計劃的私人院舍,資助院舍平均輪候時間41個月,改善買位計劃平均輪候時間8個月。要解決安老院的資源不足問題、提升員工與長者的待遇和尊嚴,必須大幅增加公共資源的投入。

現時香港約七成安老院是私營。私營安老院行業本質上是一個牟利行業,但由於服務對象是低收入長者,收費及利潤較爲受限,員工薪酬、服務質素較低。質素較好、參與買位計劃的私營院舍則較依賴政府補貼,不過整體質素仍不如政府直接資助的院舍(見下表)。

不同類型院舍的每月成本、人均樓面淨面積及員工數目的比較,圖表來源:社聯政策報。註:由於政府津貼,所有宿位的用戶付費約$2000。

近年,一些大型、資本較充足的安老院集團投資中高端安老院,提供比資助院舍更高質素服務。比如松齡護老在元朗形點一期商場内設立三萬多呎的「松齡雅苑」,人均居住面積為45.7平方米,員工與長者比例約1:1.62,有個人化護理及膳食、職業治療室、室内花園等服務和設施。不過,每住宿費用高達$20,000至$40,000,全數由用戶支付,這些安老院的市場推廣工作也是針對香港的富裕住宅地區。

私營院舍的逐利邏輯,令其不是質素低、就是過於昂貴,員工待遇也普遍較低,實在不宜作爲安老院舍服務的主要提供者。

資助院舍相對較好,不過正如中大社工系榮譽副教授馮可立在《貧而無怨難——香港民生福利發展史》一書中指出,從港英時代開始,香港安老院舍的公共資源投入便一直不足。

1960年代,香港經歷一系列經濟與社會變化(工業化與科技化的生產模式發展、長者競爭力下降,雙職家庭成爲趨勢,親友與社區支援減弱,居住環境變得擠迫等),動搖了中國傳統社會依靠家庭為老人提供照顧的模式。港英政府面對這些社會結構轉變,卻遲遲不願運用公共資源承擔長者照顧的責任,1965年發表的社會福利白皮書強調「不應鼓勵家庭將照顧老弱的責任,委諸政府或其他志願機構」。

六六、六七暴動,以及香港人口老化趨勢,令港英政府更有意欲改善民生及安老問題。1973年的社會福利白皮書將老人福利獨立於家庭福利。政府仍提倡發展「家居照顧」爲本,不過加強對家庭的支援,也讓志願機構提供家居服務支援以及更多老人院舍服務。前理大應用社會科學系助理教授鍾劍華接受《信報》訪問時指出,「家居照顧」本身沒有問題,只是這類服務多是派飯等單一服務,難以滿足長者各方面需求,資源、人手又不足。他又指,「政府最錯是將院舍照顧與家居社區服務對立,以為發展了後者就不需理前者」,這令資助院舍的發展緩慢、無法滿足社會需求。

1980年代,50年代來港的中年人踏入老齡階段,老人服務需求大增。當時資助安老院需要等七年,跟不上需求。80年代還興起了俗稱「大市場、小政府」的思潮,認爲政府工作效率低、浪費資源,市場才是理性及完美的社會資源分配制度,應將政府職能儘量還給市場、讓市場以優勝劣汰的方法淘汰次等服務。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其後的SARS疫情,令特區政府財政赤字增加,於是急劇推行收緊社會福利開支的政策,其中包括對非政府機構開支封頂的整筆撥款制度。2000年,政府推行「安老服務統一評估機制」,以評估長者接受社區照顧服務還是院舍照顧服務。政府又試圖加強家居照顧服務,幫公屋改裝,儘量令老人不需入住院舍。鍾劍華認爲,政府這些作爲是用盡方法把長者「踢出隊」,「原意是好,希望靠社區照顧,但問題是社區根本沒有人照顧他們。」

80年代開始,資助院舍大排長龍之際,私營院舍開始大增,質素良莠不齊,政府後來立法監管,不過私營院舍還是一直爲人詬病。政府以推行買位計劃等措施資助部分私營院舍、提升其質素,也準備修訂《安老院條例》,提升面積與人手要求。不過,如上所説,很多小型院舍難以轉型,加上資助院舍宿位不足,整體宿位數目有下降壓力。同時,香港人口老化問題越來越嚴重,長者患上慢性病、殘疾的機率增加,未來對院舍的需求增加,人手不足的問題也會更嚴重。2017年羅致光表示,2037年至2047年的十年間,需要興建共458間資助安老院才能滿足需求。以現時約每年建成兩至三間安院舍的速度,458這個數目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加大公共資源投入與持份者參與

目前安老院面對求過於供、人手不足、員工待遇低、質量參次的問題。資助院舍受制於政府的福利開支,難以大幅增加服務。整筆撥款制度下,機構有累積儲備的壓力,也傾向降低開支,影響員工待遇、造成人手不足,也降低服務質量。私營院舍主要服務低收入長者,利潤甚微,極度依賴政府資助,難以大幅提升員工待遇與服務質量。加上面對其他工種、資助院舍的競爭,人手不足的情況更為嚴重。

現時在安老院工作的照顧員多是年紀大、在勞動力市場邊緣的人。政府希望吸引更多年輕人入行,但這需要提升待遇、增加晉升途徑,以及改變安老院的管理方式,令安老院以更人性、科學的方法對待長者,也令員工能有更多發揮空間、在工作中體現自我價值,而不是在壓力下捆綁老人、厭惡老人。這需要改變以壓低成本和追逐利潤為目標的經營模式,需要更多公共資源投入。

現時政府與商界主要推動輸入外勞解決問題,將低薪、厭惡性勞動推給他人了事。也許香港需要一定程度輸入外來勞動力,但不能以此迴避現時安老院行業的種種問題。另外,鄭清發指出,現時政府主要諮詢組織「安老事務委員會」的成員大部分是經營者,服務使用者和員工在制訂具體政策與措施上應該有更大參與權。

「我哋曾經要求應該有員工代表,因為都係持份者。當年聶德權做社署署長,我們喺立法會問佢,佢唔答。有很多政策唔係政府單方面制訂,需要吸納多方面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