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的符號| 劉均益

Believing as we do that there is nothing on earth more sacred than humanity, we deny all allegiance to this institution of royalty… Let the capitalist and landlord class flock to exalt him; he is theirs; in him they see embodied the idea of caste and class; they glorify him and exalt his importance that they might familiarise the public mind with the conception of political inequality, knowing well that a people mentally poisoned by the adulation of royalty can never attain to that spirit of self-reliant democracy necessary for the attainment of social freedom. The mind accustomed to political kings can easily be reconciled to social kings — capitalist kings of the workshop, the mill, the railway, the ships and the docks.

 

– James Connolly, ‘Visit of King George V’ (1910)

 

一. 悵然

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對帝制的厭憎再自然不過。但我也從來沒有怎麼討厭過伊利沙伯二世;她的去世,反令我有點悵然。

歷時超過300年的大西洋三角奴隸貿易 (Source: Encyclopædia Britannica, Inc./Kenny Chmielewski)

 

大英帝國在歷史上犯下了眾多反人類的罪行,比如說,英國深入參與歷時超過三百年的大西洋三角奴隸貿易,奴役與破壞了一整塊大陸,其牽涉人數超過一千萬[1];在其殖民管治下的印度半大陸,或忽略或蓄意,多次造成死亡人數100萬以上的飢荒[2]

 

亦因如此,英國歷史上也有很多令我真正憎恨的政治人物,比如說邱吉爾,大家或許只是依稀聽過他是戰爭英雄,實則是一個赤裸的種族主義者。43年還是英殖的孟加拉發生飢荒,死亡人數最保守估計也超過200萬,這樣的慘劇,和當時首相邱吉爾決定將糧食運離印度,有相當的關係[3]。近一點有戴卓爾,她可沒有其先輩的暴行,但依舊無比殘忍。她在70年代粉碎英國工人階級勢力,其政策改變了英國,令無數英國貧苦大眾苦不堪言,到了今天她的苛政的影響依然持續。

 

我極度痛恨邱吉爾和戴卓爾,因為它們是慘絕人寰惡行的主要旗手;但伊利沙伯二世從來都不是20世紀英帝國暴行的主要甚或次要的掌舵人,我也就很難對她本人太過厭惡。皇權的年代,早在300餘年前就過去。

 

這300餘年,英皇室只是一個符號,在民主浪潮下,勉力維持英國上下尊卑的古舊傳統。在位近70年的伊利沙伯二世,就是釋演這個符號的par excellence——最近我們就多次見到這符號的威力。不錯,它坐擁的財產嚇人,而且均是民脂民膏,但這些卻是用她的自主換來的。她的一顰一笑,一步一坐一停,一言一行,都是在飾演著某個角色。她也必須棒打鴛鴦,犧牲其兒子甚或孫兒的愛情,然後讓我們享受圍觀這帶點禁忌的八卦花邊。

 

我討厭帝制,但也感嘆於伊利沙伯二世的一生。她的長壽和自律大概是英國統治階級的福氣,但這無疑令她的一生更為沉重。她用她漫長的一生竭力維持某種荒謬,而她終於可以在死亡時放下擔子。這就是我悵然的源頭。

 

二. 歷史

值得一問的是,這種符號式的虛君制,到底是如何出來的﹖例如鄰近的法國,她們就相對利落地將帝制扔到歷史的垃圾桶裡。

 

在17世紀中葉,英皇查理斯一世不欲被議會制肘,最終導致英國內戰,皇室派戰敗,查理斯一世被削掉了腦袋。及後皇權復辟,新登基的查理斯二世和及後的詹姆士二世均欲重新壯大皇權,而在1688年,議會派借勢於荷蘭的威廉三世成功擊敗詹姆士二世,正式確立英國君主憲政,從此英國皇室成為了虛君,英國在民主路上踏出了重要一步。

 

這是我少時讀到的主流歷史,但長大了多讀書才知道它掩蓋了美化了太多的事情。[4]這不是甚麼民主或反獨裁鬥爭。當時的議會基本上全是權貴和有錢商人,那怕是有點財產的平民也沒有資格選舉,更不要說佔大多數的貧苦大眾。這17世紀的爭端,不過是當時議會所代表的新興資本階級和皇權爭奪英國的統治權,但他們雙方均不願動搖政治體制,尤其懼怕廣大的人民會因動盪而不甘被管治。當時議會依靠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領軍,其麾下有不少平民軍官,其中的激進一翼如挖掘派(Diggers)和平等派(Levellers),他們對皇權相當厭憎,也認為社會需要根本改變。在戰勝查理斯一世後,其實絕大部份的權貴,由皇室派到議會派到議會派,克倫威爾等都不希望查理斯一世被處斬,但克倫威爾知道,不殺查理斯一世很難向軍隊內部的平民激進派交待,查理斯一世才不得不死。甚或在軍隊以外,平民激進路線也有一定的支持者。議會派與皇權派均認為此風不可長,故才有克倫威爾清洗軍隊激進派的後續。

 

這也是為甚麼,在1649年議會派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以後,他們依然同意在1660年重立查理斯二世為皇,而不是直接廢除帝制,甚或將不少的權力交回皇室,因為維持這種皇權的符號對維持上下尊卑,社會穩定和馴服人民均有相當用處。只有在詹姆士二世再次挑戰資產階級的統治地位以後,他們才決心嚴格限制皇權,鞏固議會——其實是商人和資本的力量,確立所謂君主立憲制,但依然不願廢除帝制,因為他們不需要皇權,但需要皇室。

 

從此,英皇室就由統治者變成一種統治符號。坊間有說法指皇室是在作昂貴的cosplay,雖然有點簡單浮淺,但也是一定程度擊中重心。皇室就是在扮演:要保持神秘感,少出現於人前,保持某種高貴與神性。皇室在沒有權力直接壓迫人民的情況下,要得到愛戴就更容易了。與此同時,英國在不斷的殖民下變成世界的霸主,日不落帝國的榮耀,也可由皇權彰顯。

 

但以上的符號也隨著時代變化。民主的發展也越來越和皇權的神聖不相容,與此同時,英國的衰落也更令其統治階層更需要捉緊這個符號。交集而成的,就是皇室需要更多現於人前,電視的普及令更多的普通人見到皇室,那麼,其形象就顯得更加重要,而具體氣質也由以往的神聖變成今天的雍容、親民和慈祥。[5]

 

三. 符號

我沒有多討厭伊利沙伯二世本人,但對她這個意欲維持人類層級的符號有著無比的抗拒。有論者認為不應將從前的王權與現在的虛君混為一談,但如果我們細看以上的歷史,就能理解虛君確是皇權的延續,而且背後有著險惡的用心。

 

從概念上來說,任何的帝制,哪怕是虛君制,都從根本上和人類平等、民主等基本價值不相容,更不用說這種高貴神聖歷史上就是獨裁的終極源頭。它代表著人類文明從前野蠻的一面。這是很顯淺的道理。只因皇帝沒有實質權力,我們就覺得可以接受虛君制,甚或覺得皇室值得尊重——這本身就是以上符號的威力。

 

而從歷史進程來說,這意味著英國的保守和落後。她從來沒有真正擺脫其王權、中世紀的野蠻過去,沒有真正過渡到現代的代議民主。從具體文化來說,這個符號一直為上位者經營,他們將之和英國的民族主義和國族帝國主義榮耀融合起來[6],透過各種文化媒介如電視的女皇講話,商業如皇室品牌,政治如宣誓效忠、大英帝國勳章、所謂的Queen’s conesnt,還有無數的儀式,一點一滴地滲入民間,維持著皇室的高貴,麻痹著人民的共和執著。

 

這從來不只是關於皇權或帝制本身——我就說過,皇權已經沒有資格落子近三個世紀了。真正險惡的是300年前那些代表資本的議會派,一直到今天依然沒有放棄維持這套幻像的實權統治階級。一直代表資產階級勢力的保守黨,基本上完全沒有支持廢帝的共和派;早前提到惡毒的政治家如邱吉爾和戴卓爾,嘴上喜歡提自由和民主,卻都是堅定的君主制擁護者。

 

與此同時,與其餘英聯邦的一些國家不同,英國本身從來沒有認真將廢帝的問題、英皇室的歷史功過、英帝國過往的殖民惡行作嚴肅的公共政治討論。有些論者常喜歡提及「英國民調一直支持保持君主制」,哪麼,為甚麼英國的政治領導為何從來不開展公投機制以讓我們這些共和主義者收口﹖那就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一旦真正開始作公開辯論,原來由文化、公關形象工程保持的美好想像很難持續,當民眾要直面皇室過往的暴行,或是拿回當今皇室的財富可以大大改善英國的基礎醫療和教育的時候,民眾的想法就未必如民調般漂亮。大概是意識到這一點,支持君主制的民眾,大多反對公投。但我們也不知道這種扮演能否抵得過世代交替。至15年起,18-24歲的年青人中,「認為君主制對英國有利」由6成不斷下跌,直到今天只有1/3支持。65歲以上的支持者,則長期高達70%以上。[7]

 

四. 當下和過去

一向有留意英國新聞的我,這段時間實在是苦不堪言。主要的媒體,由BBC到各大報紙都簡直看不下去了。就如不少英國反王室共和主義者所言,那些不斷的懷念和歌頌,實在是嘔心之極。但更令我唏噓的,卻是有不少自以為民主人士,以懷念殖民懷念英女皇來表達自己的反威權立場。

 

我知道這裡或多或少,是因為社交媒體與政治局勢鼓勵我們用最激烈的方式表達立場,或是一種非此即彼的邏輯作崇。即便如此,難道我們真的沒有更好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立場嗎﹖且不說帝制和民主本來就是光譜的兩端,即使我們怎樣遺忘英殖香港的陰暗歷史,英國一直拒絕給予香港民主體制是無可爭議的歷史事實;如果不是即將主權移交,英國也不會在管治末年引入民主改革,惡名昭著的功能組別也是英國的產物。大家就算不是社會主義者如我反帝反資,只要是一個尊重事實的民主主義者,就不可能支持英國反民主的殖民統治和擁護虛君制。

 

就算只要談英女皇,她又真的為香港做過了甚麼呢﹖以上提到的王室管治符號,針對的對象也多是英國本土公民,為甚麼就連我們這些被殖民者也要飛蛾撲火﹖難道反威權身份認同的快感,要比民主的基本原則來得重要﹖建制派一向喜歡強調民主派只是借民主為名反中,和民主沒有關係。大家又否想過,現在這種奇怪的戀英戀皇會成為建制派的宣傳彈藥﹖

 

另一邊廂,打著尊重皇室為名,已經有不少的反君主制的示威者受到打壓。單單舉著示威牌也被警方拘捕;媒體上所有打趣/質疑君主制的觀點全部被消音,例如著名的脫口秀主持人John Oliver的笑話就被Sky新聞剪掉了;一位蘇格蘭的中學教師,在堂上指出英媒體的統一口徑,是否應該討論一下君主制的合理性,5天之後該老師就被停職調查。這些均是最典型對言論自由的打壓,我們難道沒有切身的體會﹖我們難道不是應該站在他們而不是女皇的一方﹖

 

而且,哪怕皇室已不是當今英國統治階級的核心,這不等於他們毫無責任。在制度上,Queen’s consent這政治機制依然在侵蝕民選議會的權力,它令君主可以要求議案在影響到他/她的時候被修改,或獲得豁免。又例如哪怕近三百年大英帝國的惡行不應算到君主頭上,他們也默默首肯,也從沒有為當時或過往的暴行道歉懺悔。伊利莎伯二世后冠和權杖的巨型鑽石,前者非洲之星(530卡)掠奪自南非,後者光之山(105卡)則掠奪自印度[8],至今仍沒有歸還。誠如百年前的愛爾蘭社會主義者 James Connelly當年對英皇的批評所言:「如果他主動退位,放棄他祖先給予他的皇室權利,那我們就不會要他為其祖先的惡行負上責任。但只要他依然承繼了那些地位和特權,那麼他就要承擔那些責任。」

 

五. 結語:歷史的進程

 

The Dawn of everything, 著名的無政府主義人類學家家David Graeber和David Wengrow提到,在17世紀,美洲原住民休倫族的智者Kondiaronk,在細察當時法國殖民地的社會以後,認為原住民原來的相對平等的社會結構要比「更進步」的歐洲社會來得吸引。他與不同的西方社會人士,或傳教士或殖民者辯論,指出所有因為身份、財富和政治權的不平等都是荒謬的。其觀點輾轉傳回歐洲,對眾多著名思想家如盧梭均有重要的影響,現代所謂民主平等的論述,均可以說或多或少對Kondiaronk的肯定和回應。

 

這同樣是300餘年前的事。這些層級符號直到今天還在毒害我們的心靈,令我們更加習慣於各種的層級權威,無論是在政治上的或是經濟上的——直到現在,我們還是覺得總統是尊貴的,高官議員是特別人士而不只是公僕,大老細就理應高高在上。這些遺毒,我們清了數百年都未完全剷除。

 

時移世易,如今在位的是查理斯三世。自查理斯一世被砍,以及復辟的查理斯二世以後,英皇室就一直沒有這個名字的君主。這是歷史的偶然﹖是在提醒我們野蠻的歷史從來沒有過去﹖抑或未完成的革命必須繼續﹖

 


[1] 簡述的話,可參看維基百科 ‘Alantic slave trade’ 的條目。有心研讀,可參看Robin Blackburn, The American Crucible: Slavery, Emancipation and Human Rights

[2] 維基百科 ‘Famine in India’, 或Mike Davis, Late Victorian Holocausts

[3] Mukerjee, Madhusree, Churchill’s Secret War: The British Empire and the Ravaging of India During World War II, 或維基條目 ‘The Bengal Famine’

[4] 後續關於17世紀英國史的闡述,參考自 Christopher HIll, The Century of Revolution: 1603-1714。不算易讀,文筆平實但偶有奇峰,而且作者的British dry humor很有意思

[8] 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