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反戰才是真正的正義——評烏克蘭局勢 | 劉均益

前言

烏克蘭的戰爭,令人既黯然又悲痛。說每一場的戰爭都是人間慘劇,實無任何誇張之意。在我們日常能看到的種種不幸、意外、恩怨情仇,所做成的死亡與悲傷,和戰爭比起來,渺少得可以被忽略。甚麼三十年一次的嚴重交通意外,或是百年一次的地震,抑或是統治階級的瘋狂打壓,傷亡報導的準確程度會去到十位甚或個位。但就戰爭的破壞而言,十位或是百位均是被下捨掉的數字罷了。

因此,對筆者而言,真正重要的問題只有一條:如何終結這場戰爭,讓烏克蘭的人民回到和平。所有持續戰爭的方法都要反對。以為可以透過戰爭伸彰正義,是荒謬的想法,因為戰爭本身造成的大量傷亡就是最大的不公義。這就是反戰的立場。反戰運動的歷史由來已久,在上世紀的世界大戰更扮演重要的政治角色,抵抗各種各式的國家本位正義。左翼站在被壓迫者一方,每每領導著反戰運動。一如反剝削、反種族性別壓迫,反戰也是左翼的最基本原則。

歷史上每一場戰爭,反戰者總被抹黑成不團結、資敵,或是空想;應該做的是「團結起來打倒敵人!」。這樣的現象,反覆出現在21世紀的每一場戰爭。不知幸運抑或不幸,華語世界與近年戰爭距離較遠,所以從來沒有捲入這些論爭。但這一次終於打破了例外。相對於以往的冷漠,很多人都進入一種正義的狂熱當中。亦一如以往,戰爭狂熱針對的對象有二,一是所謂的敵人,另一則是反戰者。只要有論者提出類近反戰的想法,定必被群起而攻之。各種痛罵、嘲諷、抹黑無處不在,再在社交媒體algorithm下放大。其中的狂熱與惡意,可謂蔚為奇觀。

這是一篇長文。第一部份解釋戰爭的緣起,為何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有甚麼歷史背景?此中責任誰屬?畢竟唯有弄清這些問題,才會知道終結這場戰爭的條件。此外,筆者將闡述反戰左翼的具體立場與分析,也會回應對反戰立場的批評。本文嘗試解釋坊間對反戰立場的憎恨,並指出當下只顧激發道德義忿,將所有注意力針對俄羅斯而不是止息紛爭,不單無助解決問題,甚或會令烏克蘭人民的苦難更加漫長。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只有反戰立場才提供平息戰爭最現實的方法。

這就是最吊詭的地方。每一場戰爭的反戰者,只要歷經足夠時間,都會被以後的歷史平反,沒有例外。一戰、二戰、越戰、中東的亂局皆如是。曾經最狂熱,國家本位式的正義和邪惡日漸褪色,或遲或早,我們終將理解只是不同統治階級的鬥爭,而加劇這些鬥爭只會帶來更多的苦難。留下最有力的教訓是反戰的基本原則:戰爭本身就是最大的邪惡。

或許最省力的方法其實是等待歷史的判決。但這不是能夠等待的事情。戰爭哪怕早一天甚或早一小時完結,便是十條百條性命的差別,無數家庭命運的轉折。

接下來筆者要說的大概不會是大家想聽到的說法,但我嚴正懇求大家,請給予反戰的立場一個機會。

一. 俄國入侵烏克蘭的原因

甲. 本質論

先說原因。有關為何俄羅斯侵略烏克蘭,大致可分為兩類說法。第一類是我稱之為「本質論」邏輯,例如普京個人性格具侵略性,或是俄羅斯民族本質上具侵略性,或是俄羅斯不是民主國家所以特別好戰等等。簡單而言,那就是「他/他們就是這樣子的了」。

這類說法其實不怎麼經得起審視。領袖個人的背景與性格,在史學解釋上極其量扮演輔助角色,而不是甚麼有力理由。哪怕再全權獨裁有魅力的統治者,可能在小事上可以獨斷,但絕不可能單憑一己之意就發動戰爭,而是要有各方面的因素配合,例如是否符合統治階級的利益等等。例如說二戰的成因——沒有合格的史學家會將希特拉的「瘋狂」、「侵略的傾向」來作為主要的解釋,不然史學家的工作未免太過容易了。

說俄羅斯民族喜歡侵略暴力,更是無稽的種族主義,只有完全跌入種族stereotype的人們才會相信。至於說獨裁國家更喜歡侵略,這種自由國際主義的想法更是經不起歷史事實的考驗——無論是民主抑或獨裁國家可以一樣暴力[1]

類似的說法還有很多變種,我難以在此一一反駁,但他們的邏輯其實都是差不多。退一萬步說,就算俄羅斯或普京個人有這種傾向,比如說普京的大俄羅斯沙文主義,令他有入侵其他前蘇聯國家的傾向,但也不代表這是足夠有力的理由。這傾向有多強,如何與其他的考量互動才是重點。

這種依賴個人/民族/國家本質的說法,訴諸的是情緒與偏見,根本不是甚麼答案。它完全放棄了地緣政治的分析,將一切化約為「壞人/壞國家就會侵略」。它也無法解釋紛爭或侵略為何在某時某刻發生。

這種知性上的貧乏與懶惰,本來不值得拿出來談,很遺憾的這卻是西方主流,尤其是美國。話說回來,在蘇聯解體後,美俄的關係其實相當不錯,甚或在93年支持前總統葉利欽軍事壓制俄國議會(極權朋友圈?)。在普京剛上任之際,他們更是反塔利班的伙伴。但在01年以後,隨著美國越來越獨斷,影響到俄國在中東與東歐的利益後,美俄關係便越趨緊張,美國開始妖魔化普京,上述本質論才漸漸成為主流。16年時更是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希拉里競選失敗之後,民主派不願承認,這是希拉里本人以至民主派主流的親企業路線大失民心,於是指責普京與俄羅斯干預美國大選。自由派傳媒紛紛出動,不斷將普京形容為幕後操縱的mastermind。雖然及後盛大的調查也沒有得出甚麼結果[2],但普京的黑手形象已經深入民心,再加上冷戰時積下來對蘇聯的印象,要讓民眾想像戰爭的原因在於普京個人或是俄羅斯民族性也就易如反掌。

「本質論」的唯一好處,就是讓西方國家不用為任何地緣紛爭負上責任,坐實自己「正義之師」的名聲,西方國家自然大力推舉這種說法。自03美伊戰爭,我們可以見到英美的傳媒,在外交、戰爭的問題上多為政府喉舌,就不難理解為何這種說法大行其道。而香港對西方消息的來源,多來自英美傳媒,或是透過英美的社交媒體慢慢滲透。如果不是大家聽得太多英美的間接官宣,根本不會接受「本質論」這種單薄到極點的解釋。

乙. 北約東進論

關於是次入侵,最經典的解釋是北約東進致使俄國反擊,稱之為「北約東進論」。

有關北約東進的仔細內容和時間表,坊間已有不少文章介紹,我也就省點筆墨。簡而言之,自80年代末蘇俄倒台以後,國際影響力大大降低,以美國為首的北約便慢慢進佔原蘇俄在中歐東歐的勢力範圍,讓波蘭、波羅的海三國等國家加入北約以換取保護。這些國家原為蘇俄在西方的屏障,現在紛紛改換門庭。在經濟上,歐盟同樣決定東進以擴大其市場與影響力。兩者均影響到俄自身的安全感。奈何,現實是西方與北約要遠比當下的俄羅斯強大,俄羅斯除了言語上反對,也就只能接受。但如果波蘭還算是鞭長莫及,那麼烏克蘭可是在家門口了。再加上美國在14年烏克蘭的動盪之中,扶持支持美國的領袖上台。俄羅斯認為退無可退,認為北約必須停止擴張,且決定先佔領了有重要軍事價值的Crimea,以及烏克蘭東部的Donbass地區。以上紛擾一直沒有得到解決,直到21年俄發現北約不願讓步,加上烏內部反俄的勢力越來越強大,俄羅斯便決定直接入侵烏克蘭。

如果有留意近期爭論,應該總會耳聞這種說法。筆者希望提出兩點,以證這是當下戰爭最主要的成因。

a. 這是俄羅斯30年來一貫的立場

坊間不少直指或暗示這是俄現在才捏造出來的理由。不得不說這種歷史認識的貧乏實在嚇人。自90年代以來,俄國便一直強烈反對北約東進,強調這影響俄國的國家安全。哪怕是極度親西方的總理葉利欽,在93年亦向克林頓表示,北約擴張的話,無論反對派或溫和派「也會覺得這是一種新的孤立俄羅斯」的做法。在95年他更表示:「這是對俄的羞辱…如果要我贊成北約向俄的邊界擴張,這是對我國人民的背叛。」

自蘇俄倒台國力大減後,俄羅斯軍隊已經裁去大半,華沙公約也解體(當時便有人問:作為冷戰產物的北約又為甚麼要繼續存在呢?)。為了保障俄羅斯的安全,無論是葉利欽或是及後的普京,一直都希望靠攏西方、加入北約,或是重新建立一個包含歐洲與俄羅斯的安全共同體。這是俄羅斯90年代到00年代初的基本外交策略。

但西方一直不同意。根據美國前國防安全顧問Zbigniew Brzezinski的說法,這一方面是因為俄國不夠「歐洲」(東歐國家與俄羅斯長期有這樣的身份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俄國加的話,美國對北約的掌控就沒有那麼牢固。譬如俄國聯合德、法共同反對美國的某些判斷的話,美國未必能主導結果。無論如何,既然俄不被允許加入北約,那就安全考慮而言就自然反對北約擴張。到了07年,普京在一年一度的慕尼黑安全會議發言抗議:「北約在我國邊界駐軍……北約的擴張代表著挑釁,影響互信。我們有權叩問,這樣的擴張是為了應付誰?華沙公約解體時,西方盟友們對我們的保證又在哪裡?」

而且俄國斯不是只說不做。在08年的時候,美國表示希望未來將格魯吉亞與烏克蘭納入北約,德、法均對此有相當保留,認為是對俄不必要的挑釁,俄亦直言這是對俄國安全的直接威脅。但美國一意孤行,於是俄國便在當時入侵格魯吉亞,承認格魯吉亞兩個省份獨立。

「北約東進威脅俄羅斯安全」的說法一直持續,在14年的烏克蘭紛爭也如是。現在普京明面上的要求,如希望烏克蘭解除武裝、保持中立等,也是保持一貫立場。

說到底,俄國有這樣的考量也很自然,大概每個國家也不希望有強大勢力的影響範圍就在家門。60年代的古巴導彈危機,就是美國不願在家門口的古巴存在蘇聯方的導彈,當年差點直接入侵古巴了,最後透過美蘇談判才沒有令情況升級。而且,西強俄弱是客觀事實,美國為首的西方勢力在科索沃、伊拉克的種種也很難令俄國有太多的信任。前者代表北約不單不只是一個「防守同盟」,而是會繞過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主動介入紛爭;後者更代表美國會不理其盟友的反對(如德、法),更捏造虛假理由以合理化入侵和推翻別國政權。既然歷史上最親西方的葉利欽也憂慮北約東進,可想而知哪怕普京被推翻了,新的繼任者依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必須指出,俄國有安全憂慮,絕不等於俄有權入侵烏克蘭。或者應該說,世上鮮有甚麼理由可以正當化一個國家入侵另一個國家。但如果說俄其實沒有這樣安全憂慮,「北約東進」只是入侵烏的藉口,也只能說俄羅斯的統治階層,由葉利欽到普京,可是花了很多力氣說了一個30年的大謊。

b. 橫跨政治光譜的支持

「北約東進論」之所有有力的第二個理由,就是此一說法並不只是反戰左翼在抱持。即使在政治光譜的另一端,建制內部認同這一觀點的也大有人在。早在90年代,號稱圍堵共產主義政策之父的George Kennan,便認為北約擴張只會助長俄國國族主義,對俄民主化毫無幫助。現任美國中情局局長William Burn是資深外交人員,95年時在駐莫斯科大使館工作,也指出反對北約東進的聲音在俄羅斯相當普遍,尤其戒懼將烏克蘭納入北約。在08年時他寫信給當時的國務卿賴斯,提及自己和很多重要俄羅斯政治人物談論過,由情報人員到自由反對派,全部認為北約將烏克蘭納入北約,是直接挑戰俄羅斯的利益。當然,無論是克林頓還是小布殊都沒有採納他的意見。

這也不只是個別意見。分別在95年和97年,有兩封聯署信,前者有50位外交專家、前外交人員、前將軍、前參議員聯署;後者則是18位前外交家聯署;其訊息也是同樣明確,認為美國力推北約東進是錯誤決定,會引起俄羅斯的猜忌,令東歐局勢更為不穩。

哪怕在民間,和左翼談不上邊,在國際關系上現實主義的理論家如John Mearsheimer和Stephen Walt,右翼評論家如Thomas Friedman,也同樣支持北約東進論,甚至認為西方需要為是次紛爭負上主要或一定程度的責任。

現實主義的基本想法就是,每個國家都有入侵別國與防守己方的基本欲望,這是國際紛爭的源頭,而疏解紛爭並沒有甚麼原則,只能每一次因時制宜。就左翼的理論來說,現實主義者是將國家安全與擴張需要說成自有永有,而不是出於統治階級的利益,這當然是錯誤的。但撇開理論上的錯誤,就當下的分析而言,他們的判斷卻是準確的。

也有一些現實主義者支持北約東進,如Kissinger。但就筆者的推斷,這不是他們不同意「北約東進挑釁俄羅斯」,而是認為俄要麼無力反抗,要麼就是典形的鷹派思維,不介意多打些仗以顯美國軍力。話說回來,Mearsheimer反對北約東進,也是在宏觀戰略上認為美國的主要對手是更強大的中國,所以應該聯俄制中。

有左翼批評這是「敵人」的說法,所以不應支持。實則是持這種觀點的左中右都有,有記者,烏克蘭學者,經濟學家,社運人士等等。詳細可參閱Branko Marcetic 在Jacobin的文章’The Orwellian Attacks on Critics of NATO Policy Must Stop’。北約東進論受到廣泛支持,代表它不需何意識形態前設。事實上,北約與歐盟東進作為東歐地緣政治紛爭的主軸,可是一直以來最常識的說法。筆者在14年的時候便開始留意烏克蘭相關的紛爭,當時絕大部份主流媒體,哪怕他們不會支持俄羅斯,其分析也承認西方力量東進確實觸動俄的神經。

自俄烏戰爭開始,不少人拒絕接受近乎常識的北約東進論,但通常均是直指普京說謊,或是說這不過是俄的官宣,但完全不打算反駁以上大量歷史證據。筆者不清楚這是無知,還是刻意的忽略。但對於我們了解事態,實無幫助。

除非我們能進入普京以及俄國統治階層的腦袋,不然我們不會知道完整的真相。真正的理由大概是不同因素的混合。例如我相信國族光榮,戰爭可以爭取國族主義式的支持,轉移疫情帶來的不滿等等,也是普京考慮的因素。但就我們現在看到的證據,是次紛爭的主要成因,還是北約與俄國的地緣政治碰撞。

***

只要花點力氣思考,就不難得出訴諸普京個人特質或俄羅斯民族性的「本質論」根本完全經不起任何考驗,相比之下「北約東進論」——無論是西方各國的推測,俄國領袖的發言,橫跨光譜的支持——算得上鐵證如山。任何人若嘗試務實理解俄烏事態,都不可能繞過此一維持近30年,橫跨政治光譜的地緣政治議題。

為甚麼要花這麼多文字,鉅細無遺地審視這場戰爭的緣由?因為要回答誰需要負責、如何平息這場戰爭,均需要以上理解為依歸。但偏偏最有說服力的北約東進論居然廣受質疑,所以筆者想在進一步處理其他問題之前,先確立基本事實。

二. 誰的責任?

談罷緣起以後,就可以談「責任」這個問題。誰應該要為當下的戰爭負責?

或許在開始前可以先澄清一點。上一節「北約東進論」談的是成因問題,不是責任問題。中文「責任」一詞同時有因果與道德上的意涵,但兩者不應混為一談。上一節談因果——北約擴張確是是次戰爭的原因之一,但不等於北約在道德上要負責。例如我送了你一把刀,然後你拿刀去殺人,就因果上來說我是要「負責」的,但道德上則不。筆者認為很多人對「北約東進論」的反感,一部份原因是搞混了。說北約東進為是次戰爭的主要成因,可不是說北約要負上最主要或任何責任,更不等於說俄國沒有責任。具體是否要付道德上的責任,需要根據情況細節再議。

此外,在進入細節分析以前,筆者想先說兩點關於戰爭責任問題的通論。

第一,不應將國家和其人民混為一談。由古到今,平民百姓和其統治階層的決定均是沾不上邊的。 以往的帝國如是,現在所謂民主國家同樣如是。姑且不說現代代議政治的根本缺陷,外交、國防、軍事、情報等範疇,從來由行政機關把持。我從不將俄烏美的統治階層和其人民並論。無論那個國家要負責,都不應拉上其人民。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但社交媒體的情緒化傾向往往令我們忘卻了這基本原則。網上隨處可見針對普通俄羅斯人民、或是俄國文化的攻擊。戰爭中最無形但遺禍深遠的傷害,就是大大加劇國與國民眾之間的仇恨。這些都是最恐怖政治意識形態的溫床。

第二,在國與國之間的鬥爭中,很多時討論誰的責任沒有甚麼意義。例如無論歷史怎樣將希特拉說成混世魔王,也會承認二戰爆發不只是軸心國的責任;秦滅六國,就獨是秦國的責任?秦如勢弱,六國不會反過來滅秦嗎?羅馬入侵迦太基又是不是羅馬的責任?當然,某些個別事件可以清楚看出誰要付上最大責任,但我們不應忘記,說到底戰爭是統治階層之間的鬥爭,具體責任多是剪不斷理還亂,但受苦的永遠是人民。

接下來,筆者分別考察俄國與美國為首的北約,在是次鬥爭中的各種動機,以及他們是否能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以說明責任誰屬。

俄羅斯

發動侵略的是俄國,俄羅斯當然要負最大責任。這是怎麼也無法繞過的。誠然,烏克蘭加入西方陣營會潛在影響到俄國的國防安全,西方與北約的履歷也確實不怎麼能讓俄國放心。但說到底,北約東擴不是直接攻打俄國,也沒有為俄帶來即時性的危險,無論如何也不能合理化俄羅斯的侵略。如果這種preemptive的戰爭可以合理化,那或許絕大部份戰爭都可以合理化了。

普京在入侵前的發言提到,戰爭目的是要將烏克蘭「去納粹化」。雖然西方國家不怎麼願意承認北約的問題,也不願意承認新納粹份子存在,烏克蘭納粹份子不是小貓三四隻,確實有一定力量,對烏克蘭的政治領導層有實質影響。而烏克蘭的很多嚴重違反人權事故,如虐待、歧視與壓迫少數族裔和性小眾等,很難說和烏克蘭納粹無關。國際特赦組織以及不少民間團體一直有報導這些事件[3]

但烏克蘭存在納粹份子不等於俄國有權入侵。這個問題只能交由烏克蘭社會自行處理;就算不能短時間之內解決,解決辦法也不是戰爭。很多國家,民主也好獨裁也好,均有系統性地壓迫殘害其人民,但戰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且看伊拉克,美國推翻了薩達姆後,嘗試建立民主制度,結果卻是千瘡百孔,反而導致ISIS等極端組織的出現[4]。話說回來,新納粹與極右思潮得以在烏克蘭興起,不就是和俄國長期作出威脅有關嗎﹖要認真處理這個問題,應該是想辦法消除新納粹冒起的社會條件,民間的國際合作,以及各種多邊的外交手段。

除非你完全站在俄國統治階級的立場,或是完全不考慮戰爭對平民百姓的嚴重傷害,俄國要負最大責任是顯然易見的。

美國與北約

但不怎麼顯然易見的,就是美國與北約在是次紛爭中扮演的角色。前一節提及,俄羅斯一直戒懼北約東進。俄國斯的統治階級也明白,在蘇俄倒台以後,西強俄弱是客觀事實,俄國不可能保持以往的影響力,只能靠攏西方。為求國防安全,要麼加入北約,要麼建立包含俄國和歐洲的共同安全體。然而美國卻是拒絕了這個最能保持東歐穩定的方案,而其根本原因在於美國自身的地緣政治利益——我能成為霸主,為甚麼要讓你加入沖淡我在聯盟中的地位?及後俄國與西方漸行漸遠,很大程度上與這個決定有關。說到底,美國認為自己的影響力要比東歐的和平穩定來得重要。單就這一點,美國便要為是次戰爭負上一定責任。

於14年甚或更早,便有將烏克蘭成為類似冷戰時期奧地利般的中立國的說法,認為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平衡俄羅斯、西方與烏克蘭的利益。但美國完全沒有考慮這個方案,背後邏輯也不難猜測:既然我方強大,有能力將烏克蘭納入我方勢力範圍,為甚麼要考慮中立化,顧全俄羅斯的憂慮?就算爆發戰爭,受傷害的也不是美國。

哪怕只看是次戰爭,美國也扮演著不怎麼光明的角色。今年紛爭伊始,俄國極其強硬的表示需要北約讓步之際,北約之中明顯有兩種聲音:一是美國(以及美方的最忠誠伙伴英國),他們大談俄國即將入侵烏,要求俄撤回邊界的駐兵,但完全不打算理會俄國任何要求;另一則是德,法、他們雖然不怎麼同意北約需要讓步,但明顯覺得事情有商討餘地,指出並無直接理由相信俄勢必侵烏,而烏克蘭也是抱持相同的態度。

如果美國真的希望平息紛爭,哪怕不願意接受俄羅斯的要求,也大可以和俄羅斯談判,討論俄國的國防安全考量問題。根據報導,俄羅斯的要求包括承諾北約不再擴張(包括不會讓烏克蘭加入北約),從97年後加入北約的國家撤軍等。簡單來說俄羅斯反對的正是北約勢力擴張和其安全問題。但美國明顯無意談判。在俄羅斯最主要的要求上,美國與北約均直接拒絕,完全沒有「還價」,只在一些明顯不是重點的導彈問題上提出建議,即使俄羅斯已經有明確跡象顯示,如西方無任何讓步,俄羅斯將會入侵烏克蘭。不單如此,美國一方面態度強硬,同時又表明不會直接派軍防守;既無力真正阻止俄國入侵烏克蘭,但又給烏克蘭虛假的希望,以為西方施壓可迫使俄國屈服。

說到底,美方根本不願意放棄自身影響力的擴張,甚或擺出相關的姿態也不願意。他們的統治階層認為,美國的國家利益要比東歐地區的和平穩定重要得多。

三. 回應國外左翼

以上論述說明了兩點。第一,北約東進是導致俄國決定入侵最主要原因。第二,俄國不能因為國防安全受到影響就入侵烏克蘭,所以俄國需要為當下的戰事負上最大責任,所聲稱的「去納粹化」不單不能合理化入侵,而且只會使問題惡化;另一方面,美國為首的北約沒有選擇更能維持和平的選項,例如確立烏克蘭等小國的中立,反而為了擴張自身的影響力而陷烏克蘭於危牆之下,也要為是次紛爭負上一定責任。在筆者的觀察下,這也是最常見的左翼分析。

在當下一片「正義西方圍堵俄國」的氣氛中,這樣的分析自然惹來反彈。在西方媒體中,當左翼聲音與西方統治階級(尤其在國防、外交)的方向出現尖銳矛盾之際,必定出現抹黑,這一點在從前的越戰,以及本世紀初的伊戰也是如此,套路也一如以往,例如將以上的分析說成是為俄國辯護,不支持烏克蘭等等。

但即使在左翼的圈子中也有反彈。筆者就決定在這裡回應對「北約東進論」最常見的兩種左翼批評。

「西方中心解釋」?

有一種說法,是指「北約東進論」背後的思維是所謂的West-plaining:只懂將所有國際問題看成是西方政府的責任,而無視了其餘勢力。這些論者當中,極端一點的是直接否認「北約東進論」[5],另一種則是不置可否,但批評其他左翼只懂將責任放到北約上,而不願批評俄羅斯,是本末倒置。

華語世界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 A letter to the Western Left from Kyiv (有中譯)就很能代表這種立場。作者Taras Bilous在文中批評好一部份的西方左翼「拒絕批評」俄羅斯,只懂得反對西方介入,但對俄國入侵則不置一詞,是「笨蛋的反帝國主義」(anti-imperialism of idiots)。

誠然,少數組織或宣言確有所謂陣營主義(campism)的傾向,即為了反美就支持美國的敵人,而在本次事件就是支持俄羅斯,這絕對是值得批評的。但作者明顯不只針對陣營主義左翼,而是所有批評北約的左翼。

例如作者在文中批評了Jacobin的Branko Marcetic,Marcetic寫了大量關於是次紛爭的深入分析。他明顯不是一個campist。Marcetic就如很多的反戰左翼一樣,認為俄羅斯要負最大責任,但美國同樣責無旁貸。只要稍為看過他在Jacobin數篇文章的人,都不難看出他的反戰立場同時針對俄美兩國。

但Bilous完全沒有理會,反而針對Marcetic單獨一篇文章只有批評美國,斷章取義地認為Marcetic輕輕帶過俄國責任。其實批評俄羅斯的說法,輕易可以在Marcetic的文章找到。他一篇文章專談怎樣可以懲罰俄羅斯,阻嚇俄再次入侵,但又避免令局勢升溫。

筆者對他的解讀是否準確,大家可自行核實。似乎在Bilous筆下,所有批評北約的左翼,都是不願批評俄羅斯,看不到烏克蘭正在被俄羅斯蹂躪的笨蛋帝國主義者。諷刺的是,這種「你在批評西方就是等於不批評俄羅斯」的邏輯,不正正是他最討厭的陣營主義邏輯?更不用說,所謂反戰左翼拒絕批評俄羅斯,根本是憑空捏造。

最重要的是Bilous完全不打算應對「俄國有最大責任,但美國與西方也有責任」這最常見,最常識的反戰左翼說法。反過來他只是花了篇幅感謝那些無視北約,只批評俄羅斯的西方左翼組織。

吊詭的是,作為一個左翼,他也承認北約歷史上的問題,指出北約不再只是防守聯盟,如何繞過聯合國等等:

I am not a fan of NATO. I know that after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the bloc lost its defensive function and led aggressive policies. I know that NATO’s eastward expansion undermined efforts directed at nuclear disarmament and forming a system of joint security. NATO tried to marginalise the role of the UN and the Organisation for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 and to discredit them as ‘inefficient organisations’.

(Author’s emphasis)

但他筆鋒一轉,就說「我們不能回到過去,要將注意放在當下,尋找出路」。

但北約的問題可不是純粹「過去」的問題。他既然理解到北約過往的種種作為,怎麼不明白俄羅斯會因為北約東進而感到壓力,而可能作出強烈的反應?俄羅斯在入侵之前,不就是一直強調這一點?這不就是北約東進論的基本論調嗎?既然明白北約東進是俄國入侵的導火線,他又為何不能推想到,當下要實現和平談判,不可能繞過美國和北約﹖事實上,作為一個烏克蘭的歷史學家,他不可能不知道北約東進論。如果他像普通人般不理解北約的歷史,那還可以理解他「只注意當下」的說法,現在卻是矛盾之極。說到底,他根本是迴避討論北約的角色和責任。

如果大家嘗試去理解這位作者的處境,就不難理解他這種知識與情緒的割裂。他下筆之際,基輔已被圍攻當中,而他正準備加入防守。他情緒上需要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俄羅斯的惡行,以回應他的不安感,以及正視俄羅斯的不義。所有不夠「純粹地」猛烈批評俄羅斯的論者均難以滿足他的情緒需要,所以他在文中才會攻擊Marcetic等人。

另一方面,他心底裡也知道一旦談北約在當下事態的角色,就不難得出「俄國有最大責任,但美國與西方也有責任」這說法,但那意味著沖淡俄羅斯的責任,與他的情緒需要不符。但他對北約與東歐歷史的理解,卻又讓他無法為北約辯護。既然無法否認「北約東進論」,他只能拒絕承認有人一方面大力批評俄羅斯,另一方面認為北約責無旁貸,繼而謊稱Marcetic以至其他反戰左翼拒絕批評俄羅斯,將他們說成笨蛋反帝國主義者。這種高難度的自圓其說,真的看得我捏一把汗。

老實說,我非常同情作者的處境,也很明白他在高壓下實有發洩的需要,但這是在誣衊反戰左翼,讓大眾誤以為我們批評北約等於忽略俄羅斯的責任。其實整個 ‘West-plaining’ 的概念也是基於這麼的謊言。宏觀點說,美國為首的北約或西方集團是當下最強大的勢力,任何的國際局勢分析也不能忽略「西方」。反過來他們相信「只有俄烏兩國的國際分析」,才是一種奇怪的觀點。

或許更重要的一點,是這作者的種種鼓動儘管滿足自身的情緒需要,但卻沒有提出任何實際消除戰禍的方案。俄羅斯的軍力遠超烏克蘭,就算烏克蘭能成功防守,也勢必是長久的戰禍,生靈塗炭。迫使各方盡快談判達至共識才是最佳的處理方法,這也是反戰左翼的立場。但如果大家相信該作者的說法,根本難以了解俄羅斯的動機與北約的真正角色,一味鼓動反俄而不是反戰的情緒,只會令談判難以有任何結果。這一點將會在以後仔細討論。

國家自願加入北約?

另一種反對北約東進論的理由,是認為這無視了弱小國家的自身意願。他們說北約的所謂「擴張」是「你情我願」的,不是北約軍事佔領然後迫使國家就範,而是那些國家為求保障,或是希望進入西方勢力的圈子而自願進入,所以批評北約擴張是無視了那些小國的自主。

在云云眾多反對北約應該負上責任的說法之中,這是稱得上有力的說法[6]。有西方的評論家引用,華語世界評論也多強調烏克蘭自主的重要性。

先不論北約這冷戰產物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北約對各國民眾來說是否利大於弊;各國政府的外交軍事政策是否民主,是否真的在代表其民眾的意願,民眾又有否有足夠資訊去理解事態(主流傳媒以至各國政府多誇大俄國的威脅)——假設以上皆是吧。

但就邏輯來說,我們可以認可甚或同情東歐弱小國家願意加入北約,但同時批評北約主導國的擴張傾向。兩者可以分開來談。這是因為大國有選擇的餘地,而小國沒有。如前所述,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可以接受俄國加入北約,或建立一個包含俄羅斯的安全體系;或是和俄國商討,確立一個中立勢力帶,讓小國可以不用參與西方與俄國的對碰。但西方認為孤立俄國,讓小國必須跟隨自己,更合乎己方的利益。西方沒有提供以上的方案給小國選擇,而是認為,他們要麼加入西方陣營,要麼自生自滅。就小國而言,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會「自願」加入北約換取保護。

這情況就像重建收樓。收樓成功也是「你情我願」的,但發展商和居民的力量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我們可以批評發展商肆意收樓重建賺取利潤,但這不等於要批評賣樓的小業主小商戶,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太多選擇。

總括來說,即使我們同意小國有加入不同軍事同盟的權力,不等於我們不可批評北約借著東歐眾國的弱小,擴展其影響力,挑動俄羅斯的神經而令東歐的局勢更為不穩。

四.情緒

上述觀點,或許細節有待補完,但大體論旨沒有甚麼商榷的餘地。如前所言,北約與俄羅斯的碰撞是東歐地緣紛爭的根源,基本上是橫跨立場的共識。然則觀乎網上討論,卻對類似觀點口誅筆伐,背後的厭憎可謂躍然紙上,甚至其狂熱往往更甚於批判俄羅斯的暴行。這情況在香港台灣尤其嚴重。

須知相關觀點可不是為俄羅斯與普京開脫,甚至不覺得北約要與俄國負同等責任,僅僅認為不能焦點全放在俄羅斯而已。真正討厭北約東進論的,大概是西方的統治階級,因為這令他們無法堂而皇之的站在道德高地。可是,這要如何解釋一般民眾在網上反對北約東進論那股狠勁呢?

就如絕大部份的網上討論,我認為真正的問題往往不在於觀點在理智上正確與否,而是情緒作崇。北約東進論將這場戰爭解釋為俄羅斯與西方碰撞的結果,這觸碰了很多人的神經,破壞了他們情緒釋放的迴路,所以才惹來如此反彈。

且看無數關於烏克蘭的帖子,很多均是將事情簡化成「烏克蘭是受害者,被強權俄羅斯無理侵犯」,然後內容無非是同情烏克蘭,浪漫化烏克蘭人民的勇敢與犧牲,痛罵普京與俄羅斯,然後將自己代入烏克蘭,享受那種反抗強權的道德感;或是看到俄國失利時表達復仇甚或嗜血的快意。

當然,那些情緒不是虛假的(儘管相比多年來對於巴勒斯坦、也門等地長期戰禍的不聞不問,令我有點疑慮他們義忿的基石是甚麼)。問題是,或許是因社交媒體,或者是因為各自的際遇,很多人均沉浸在道德悲情與快感與中。相關的歷史與分析是否符合現實已經不再重要,只要它能滿足以上那些情緒。

「北約擴張論」的原罪,在於它打破了以上簡單的二元善惡想像,令很多人無法簡單地從整場紛爭之中獲取道德快感。他們希望俄羅斯就是邪惡化身,他們不希望聽到任何可以沖淡俄羅斯責任的說法,但偏偏北約東進論帶出來的複雜事實,破壞了原來的簡單爽快,自然惹來近乎鬧情緒般的反彈。而且,他們甚至順理成章地將「北約東進論」的支持者看成某種幫兇,批評他們又可以反過來援解自身的無力感,和滿足自身道德情感,可謂一舉兩得。

有少數人還是嘗試勉力擠出一些論據回應——儘管質素低落,畢竟大量歷史事實攔在他們面前。更多人的反應流於誅心論,如質疑提出「北約擴張論」的人的動機,妄稱他們是為俄國辯護,不尊重烏克蘭人民。

如果這種憤怒只針對俄國官宣,筆者還可以接受。畢竟俄國完全不談自己的責任,只認為北約和烏克蘭的新納粹份子要負上全責,俄羅斯只是「被迫」的,這樣的說法自然是惹人憤概。

但所有抱持北約擴張論的反戰左翼,均認為俄羅斯要負最大責任,只是認為北約也不是無辜的第三方而已。有很多老一輩的反戰者,更是在我們還不知道烏克蘭在哪裡的時候,就關心該地的局勢。那麼,為甚麼要謊稱他們是在為俄國辯護?或是指他們不尊重烏克蘭人民?即使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也應該理解他們的初衷吧?

說到底,那就是因為漂亮的想像受到威脅,原來可以簡單代入的快感也被破壞,情緒自然爆發。情緒爆發是不需要談邏輯的,重點就是要醜化和侮辱對方,那才可以渲洩自己的情緒。至於批評是否合理,中傷反戰者會帶來甚麼社會氣氛,不正視北約能否達成真正的和談——這些全不在他們考慮範圍之內了。

善良 vs 邪惡站不住腳

遺憾的是,將西方和俄國視為「善良vs邪惡」實在完全站不住腳。容我直言,俄羅斯固然自然要負最大的責任,但這種務求將國家附近的地域納入自身勢力範圍,不容其他國家進犯的做法,也不是甚麼邪惡國家的表現,而是大國慣常的霸道做法。只有對近代帝國主義歷史缺乏認識的論者,才會妄以為這是獨裁國家的邪惡之舉。

現在俄羅斯的舉動,不過是俄版的「門羅主義」。這美國最著名的外交政策,初見於19世紀初美國總統詹姆士·門羅的國情咨文。簡而言之,就是美國向歐洲宣告,美洲是美國的勢力範圍,若歐洲嘗試干預任何美洲的國家,將被視為侵犯美國的國家安全。門羅主義是美國超過百年的國策,美國歷任總統、重要政治人物長年遵從這思想,制裁和推翻其他政權[7]

上世紀60年代的古巴導彈危機,發生於美國推翻卡斯特羅不果後,古巴邀請蘇聯在其國土安裝導彈,以防美國入侵。甘迺迪差點就直接入侵古巴解除那些導彈了(但美國又有甚麼權利決定別國的國防呢?),當時援引的入侵理據就是門羅主義。在美國的安全考慮下,別國的主權是要靠邊站的。話說回來,當年古巴也沒有加入華沙公約,因為蘇聯和古巴害怕這等於直接挑釁美國。認識這段歷史的人,不會對俄羅斯今日對北約的反應感到意外。

又例如80年代,美國一直想推翻民主當選的左翼尼加拉瓜政府。奈何美國支持的反左翼康特拉游擊隊實在太過殘暴,引起社會反感,致使國會禁止美國政府軍事上支持推翻尼加拉瓜政府。但當時的總統列根一意孤行,偷偷讓中情局支持康特拉,最後更鬧出醜聞。當時中情局強烈支持列根的做法,援引的也是門羅主義——在美國的勢力範圍內,不能存在反美的左翼政權。

直到60年後的現在,美國仍在制裁古巴,希望可以破壞古巴的經濟以鼓動民怨推翻政府,儘管一直沒有成功,但古巴人民多年來受盡各種生活物資短缺困擾。哪怕連續29年在聯合國的表決中,除了以色列以外合共184個國家均共同反對這項制裁,美國依然堅持制裁。此外,美國還多次嘗試推翻委內瑞拉的民選左翼政權(套用的還是當年針對尼加拉瓜的腳本:謊稱其選舉不公正,然後嘗試推動政變),這全部都是門羅主義的霸道體現,別的國家的主權與自主,從沒有在美國的考慮範圍之內。

美國的做法和當今俄羅斯,從本質上來說沒有甚麼分別。硬要說的話,就是美國做得更赤裸,也沒有另一個「西方」來挑戰美國的權威。現在看著美國責難俄羅斯如何不公,實在諷刺不過。

而且如上所述,美國為首的北約在是次紛爭扮演的角色,與正義實在談不上邊,說是陰險無情也不為過。這不是甚麼正義西方vs邪惡俄羅斯,而不過是good old-fashioned的大國鬥爭,以最赤裸的形式展現出來。

「西方正義—俄國邪惡論」在英美、歐洲以及香港台灣均是主流,大眾對西方帝國主義的基本歷史理解有限,戰爭又特別容易激起亢奮,所以當這觀點被挑戰的時候,情緒爆發可以理解。但我個人認為對香港台灣民眾來說,還有多一重轉折強化這種執著與情緒。

台灣香港

部份台灣與香港的民眾將自己想像成烏克蘭,將他們自身對中國的恐懼與怨恨投射到俄羅斯身上。畢竟中俄都是獨裁國家[8],又在欺壓附近弱小的邊陲地區。尤其對香港民眾來說,在運動失敗以後,各種的沉重冤屈無法疏解,也就更需要某種眾志成城,反抗強權的共同感覺。「俄國邪惡論」正好提供了一個narrative讓他們將他們對中共政府的憤恨轉移到俄羅斯,讓他們心理上繼續他們的抗爭。另一方面,他們自覺無法單獨抗衝「邪惡勢力」,必須依賴西方支援,所以更願意相信「西方正義論」,以滿足他們受到正義世界支持的想像。但北約東進論卻是一口氣將這些全打破了,自然惹來激烈的情緒反彈。

諷刺的是,這種不願面對北約醜惡一面的情緒,也不過是另一種陣營主義——俄羅斯的敵人就是好人了嗎?這和香港建制派的某些政治人物如李梓敬,以及不少國內民眾支持俄羅斯,根本是一個銅板的兩面,本質上沒有甚麼不同。他們只是因為敵視美國,就覺得敵人的敵人俄羅斯是朋友,忘記了烏克蘭現在面對的,形同當年中國面對列強的入侵。

這種情緒先行,無視真相的風氣,不止針對「北約東進論」。例如普遍來說支持烏克蘭的香港人,均不願承認烏克蘭納粹的存在,或認為他們只是一小撮人,無關痛癢,凡提及烏克蘭納粹者都當成俄國官宣。但如上所說,其實相關的紀錄一直存在,也有相當的客觀性。又比如所謂的「基輔之鬼」,一位聲稱是烏克蘭空軍飛行員,據稱在和俄空戰中一天擊落六架俄國戰機,但後來各種證據均顯示這應該是虛構的。可是,當有人嘗試指出這點時,往往會被評擊,認為即使是虛假也不應該點出,因為這故事可以鼓舞烏克蘭人民的士氣——彷佛烏克蘭人民不需要聽到真相一樣。到底是誰不「需要」聽到真相呢﹖

情緒紀律的重要性

人本來就會因為各種環境、情緒而出現認知偏差(cognitive bias)。跟隨主流想法的集體錯覺(groupthink)、傾向確認自己原來就相信的想法的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第一印象的固化(reputation bias)這些都是常見的心理現象。在戰爭時期,大家就更容易被情緒主導,偏差就會更為嚴重。更不用說戰爭時各方都有龐大動機去宣揚對己方有利的謊言。所以才有Truth is the first casualty of war這種說法。社交媒體的algorithm更是強化我們的情緒和認知偏差。

但這種狀態其實相當危險。在重大的事情上,真相具有無可比擬的價值。沒有事實基礎,只被情緒主導的話,我們根本無法作出合理的判斷。所以,戰爭之際,我們自應特別小心細察資訊是否真確,但更重要的是保持情緒紀律,不能讓情緒扭曲判斷。

大多反對「北約東進論」與反對西方應該負上責任的說法,均可見到因情緒牽動的認知偏差的各種痕跡。例如香港的左翼不可能不知道美國以至西方社會曾經的暴行,也應該明白大國之間的鬥爭沒有甚麼正義可言。可是,因為各種情緒的需要,他們只願意將焦點放在俄羅斯上,忽略、避談、甚或拒絕承認北約的責任。

如果只是抽象討論歷史,那怎麼偏差也只是個人的錯誤。但現在這種情緒主導的氛圍,不單令我們無法看清戰爭的本質,更無法看到戰爭的出路。容我重申,現下這種拒絕承認西方責任,眾志成城「打倒邪惡俄羅斯」的氣氛,或許滿足了很多人的道德快感,但這是建基於錯誤的歷史認識,錯誤的當下形勢判斷,錯誤認為一切問題源於俄羅斯。他們除了寄望烏克蘭能奇跡地打敗俄羅斯,沒有指出任何帶來和平的出路。反戰左翼就是嘗試提出另一種聲音、另一種圖像,一條真正的和平出路。

五. 我們的態度/如何終結戰爭

如果事實先行,不難理解這場紛爭的本質是西方和俄羅斯的權力碰撞。俄羅斯是先動武的一方,其責任無容置疑,但其動武的動機還是必須置放於以上的大環境下理解。

我們不需要支持任何一方的統治階級與政治領導,除非其決定和人民的福址吻合。俄羅斯就不用說了,就算西方再無恥、雙重標準、入侵烏克蘭不會為俄烏的人民帶來福址;同理,我不認為應該支持用烏克蘭與俄羅斯平民的生命來換取西方勢力的擴張,畢竟單看近三四十年的歷史,他們才是最大的入侵者;哪怕是烏克蘭的政治領導層,如果他們不以烏克蘭的穩定與和平為首要目標——例如某部份的右翼肯定希望透過延長戰爭,以至戰勝俄國來鞏固其反俄國族主義立場——我們也不用支持他們,反而要警剔他們借現在的道德光環,拿烏克蘭的人民性命換取政治籌碼。

我們需要的是站在人民的立場,而不是任何統治階級的立場。所以我們的首要願望,不是誰的勝利,而是紛爭降溫與戰爭終結,同時最大程度保持烏克蘭的自主。說到底,戰爭的本質不過是統治階級們以武力與人民性命博奕,做成的破壞毫無公正可言,因而死去的萬千平民(甚或只能接受命令的士兵)統統都是無辜的。公義是無法透過戰爭來彰顯的,戰爭每延長一天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義。這就是反戰立場的基本理據。

長遠而言,我們認為烏克蘭成為像芬蘭、奧地利般的中立國,可以和西方進行貿易以及推行代議民主[9]。這樣不單可以保障烏克蘭人民的和平,宏觀來說也會給東歐帶來穩定。其實這樣的方案一直存在,唯北約與俄國一直都希望將烏納入其勢力下,所以一直沒有被考慮。

單論當下,最完美的情況,當然是在短時間內烏克蘭擊退俄國的入侵,然後恢復和平。可惜這是空想。哪那怕是最反俄的媒體和專家,也會承認俄烏之間的軍事實力對比實在相差太遠。唯一可以盡快停戰的方法,就是迫使俄、烏、北約盡快回到談判桌上。那意味著需要施加壓力,讓三方的統治階層均理解到,戰爭的持續於他們無益。

對俄而言,這場戰爭一點也不輕鬆。或許相對於烏而言,俄國是龐然大物,但它可不是蘇聯時期能和美國拗手瓜的超級大國了。它甚至不在中國的檔次上,經濟上的實力本來就不強,更不要說疫情的打擊。是次的入侵又不如普京及俄國軍方想像般順利,再加上西方的經濟制裁等等,要繼續打這場仗也是不容易。當然,爛船三分釘,烏克蘭可算是半個主場,而且西方不會直接派兵,俄國要不顧損失的硬來也是可以。俄國斯是有動機停戰的,但前題是能拿到一定的戰略成果,那意味著要西方作一定的讓步。

最沒有動機停戰的,其實是北約和美國。其道理也很簡單,一來這場戰爭在世界的另一邊,無論怎樣變化也不會影響到其安全;二來輿論可謂全在美國一邊,甚或可以一改其自03年以來四處帶來地區動盪的野蠻印象,而且可以分散國內民眾對疫情以至國內的嚴重不平等的關注。付出的成本不過是武器援助,實在是百利而無一害。這也是為甚麼,美國的鷹派聲音特別猖獗。

然而,當下民間的聲音卻只向俄國施壓。向俄這入侵者施壓當然重要;但向西方施壓,要求其作出讓步以息紛爭的聲音卻近乎絕跡。

說到這裡,可以談一談另外一個反對提出「北約擴張論」的觀點,這觀點不否認,或者最少不與置評北約扮演的角色,但因為俄是入侵方,所以認為現在最需要將注意力全集中在俄羅斯。筆者是聽得瞠目結舌的。因為在筆者的認識裡,除非可以迅速擊倒俄羅斯——而這是不現實的——不然最快結束戰爭的方法必然是要求俄方與西方同時讓步,一隻手掌可是拍不響的,為甚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這不是緣木求魚嗎?

反戰左翼常被批評「不現實」——但到底是誰不現實?現在主流的聲音,要麼希望烏克蘭可以憑自己的軍力擊退俄軍(軍事實力對比始終有很大距離),要麼希望西方直接介入(而西方已多次表明不會直接派軍),要麼希望烏克蘭在不用作任何讓步下,俄國因為疲憊,或西方壓力與制裁下主動撤退(歷史上沒有任何入侵者會被制裁嚇倒)。相對而言,要求北約向俄國作一定讓步,處理其安全考慮,同時盡量保護烏克蘭的自主,不是現實得多嗎?

我最開初的時候是認為那是對歷史認識的不足所致,而這大概也有一定關係。但隨著事態發展,看到很多人對於想嘗試解釋歷史的厭憎,我明白這根本不是重點。對很多「支持烏克蘭」的人來說,他們的終極希望並不是戰爭的終結,而是俄羅斯的失敗,或者更準確的是他們的正義感得到滿足。這是上述提到情緒釋放迴路的變種,之前他們不願意看到任何沖淡俄羅斯責任的說法,那麼現在他們需要看到入侵烏克蘭的俄羅斯受到懲罰,以及烏克蘭以至西方均不能讓步半分

讓我將這問題說得更直白更尖銳一點。我認為站在民眾的角度,停戰是最重要的目標,誰勝誰敗是次要的。如果有以下兩個選擇,一個是這場戰爭延綿三年,俄國斯終於決定退兵,但烏克蘭人民死傷無數,滿目瘡痍;俄羅斯的人民在長年制裁下苦不堪言,因為物資短缺而死的人民也是數以萬計。另一個是立即停戰,西方一定程度讓步,接受俄國斯的安全考量,讓烏克蘭成為軍事中立國,但可以加入歐盟。到底大家希望選擇那一個情景?我認為站在人民的角度,後者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如果你只希望俄羅斯失敗,在乎烏克蘭的「自主」,大概覺得前者才是值得開香檳慶祝「正義」的勝利吧?

我也不是不明白,要向俄羅斯讓步是不甘心的。如果烏克蘭因此選擇「中立」而不能加入北約,也大概喪失了一些自主。我想,烏克蘭的人民大概也覺得不甘心,但不甘心總比死傷無數來得好吧?而且——我實在很難相信我真的要解釋這一點——現在重點不是甘心不甘心,「正義」有否得到彰顯,而是能否最大程度保護平民百姓的性命與生活。如果你說向俄羅斯這個入侵者讓步是不公義,那麼因為戰爭持續而死去的人,他們的公義、自主又向誰追討?

烏克蘭=反俄?

如果我們細察烏克蘭人民的想法,便會發現所謂的不甘心,也一定程度是我們自己建構出來。在主流論述裡,烏克蘭人彷佛全都反俄,誓死保衛烏克蘭選擇西方的權利。儘管絕大部份的烏克蘭人不會認同俄國入侵,但對於如何處理與俄國的關係上有多種立場。烏克蘭西面相對親歐,東與南面相對親俄,這是基本說法。整體來說,親歐派是應該佔多數,但遠不是絕大多數。而且,親歐不等於希望和俄國切斷關係,全面擁抱西方陣營;就正如親俄派也不見得一定支持和歐洲割裂一樣。

除了親歐親俄的分野,烏克蘭的政治光譜還有另一種分界線,根據烏克蘭社會學家Richard Sakwa的說法,就是多元主義(pluralist)和單元主義(monist)的分野[10]。前者認為不需與歐盟或俄國切割,承認烏克蘭在政治上和文化上與兩者均有密切關係,追求和平共存;後者則認為需要完全擁抱一方陣營。後者的聲音以親歐派系與烏克蘭納粹為代表,但不是所有親歐民眾都抱一元主義,只是親歐單元主義最為符合西方利益,所以在媒體上聲音才被放大了。簡而言之,很多烏克蘭人認為自己與俄國有密切的政治文化關係,而不是將之視作邪惡的敵人,和其商討如何共存,不見得有多大問題。

Zelensky在19年競選總統時,就Donbass的問題上,他是認為應該要與俄對話,為紛爭降溫。在烏克蘭選舉當中,他也是被理解成為一個支持「和平」的候選人,而民眾最後亦選擇了他,而不是更極端,為反俄不惜升溫的親歐派單元主義的代表。對烏克蘭人來說,「和平」一直是他們最關注的問題。在2019年的一個民調當中,便有近67%的人認為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另一方面,烏克蘭人民對於北約的熱情並沒有想像般高。即使在2014年俄羅斯佔領Crimea,Donbass變成半獨立以後,當時的民調顯示支持加入北約的比率不過40%左右,考慮到烏克蘭才剛被侵略,這可謂極低的數字,這也側面證明了多元主義的強大影響力。即使去到昨年年末,在俄國的入侵籠罩之際,不同的民調均顯示對北約的支持率上升到大概6成左右,而反對的依然超過2成。要知道,這些民調完全忽略了Donbass區域的大量烏克蘭民眾,而如無意外,他們都傾和親俄反北約,可想而知支持北約的實質數字還是要再低一些。

此外,對北約的態度也不只是支持與反對這麼簡單。在2020年一個全國性的調查當中(不包括Donbass地區),有一條假設性場景問題:假如北約在俄國附近舉行海上軍事行動,俄派飛機視察,最後墜毀。在在強調這是假設性問題以後,民調問及烏克蘭人民是否支持北約在俄附近區域行動?反對的是大多數。又例如在另一個調查中,支持加入北約的比反對的稍多,但大部份民眾均反對北約在烏克蘭駐軍。雖然這些不是最接近當下的數據,但以上調查均顯示,民眾對待北約的態度是複雜的,哪怕支持加入也會對其行動有所疑慮,害怕北約會帶來不穩。

簡單而言,烏克蘭的民眾不是鐵板一塊,對俄國、西方和北約的態也有很多細微差別,不是純然的非黑即白。所以即使比較多人親歐,也會覺得需要和俄保持良好關係;支持加入北約但也對之有些戒懼。但怎麼說烏克蘭人民還是喜好和平的。烏克蘭人民沒有責任考慮俄國的反應和要求,也有選擇加入北約的權利,但如果代價是持續的戰爭,烏克蘭的人真的願意付出這代價,來換取加入北約的「自主」?

我認為很多所謂批評反戰立場的觀點——無論是一些香港的論者,或是一些批評反戰左翼的一些東歐左翼——均不願願意承認這取捨。他們認為烏克蘭等小國的自主(比如說自願加入北約)是值得尊重的。這一點當然沒有問題。但這樣的要求是否值得烏克蘭人民付上任何代價?他們對此避而不談,只強調烏克蘭既然有自主的權利,所謂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應該是迫使俄羅斯徹底放棄其要求。但這是無視現實政治的局限。如果有和平的方法可以迫使俄羅斯放棄,這當然是最優解,但現實可沒有這個選項。

綏靖

另一種說法,指這種讓步是縱容俄羅斯的暴行,甚或類比成當年英國綏靖(appeasement)希特拉一樣。只有真正「擊敗」俄羅斯,才能防止俄國再度入侵。這個類比可謂風馬牛不相及。當年的德國可不是當今的俄羅斯。當年的德國是一個科技高度發展的國家,但沒有足夠原材料與市場(與當時保護主義盛行有關),再加上一戰後德國需要支付苛刻的賠款,這些才是當年希特拉意欲擴張的理由。但這些全部不適用於當今的俄羅斯。回顧普京自當權以來的二十年,其作風與舉動也不是一個擴張帝國的做法。當年的希特拉可不曾覺得要加入同盟吧?

這種完全忽視具體細節的歷史類比,實在教人哭笑不得,說到底又是情緒主導,純粹為了得出一個「不能放過壞人」的結論吧?而且,當年的歷史根本不是「英國姑息希特拉」,而是英國沒有足夠軍力保護所有地方,最理性保護自身利益的方法是短時間內向德國讓步,亦有望希特拉能牽制他們心目中更可怕的蘇聯[11]。直至邱吉爾上台後為了詆毀其上任張伯倫,才將之說成英國「愚蠢地綏靖」德國,彷彿那決定建基的不是冷酷計算而是怯懦。自此,「綏靖」也就成為鷹派政治家的百搭類比。不過用「綏靖」做歷史類比的錯誤程度,還沒有某些香港評論用「六國論」「弊在賂秦」來得好笑。但這就是香港的政治分析水平吧。

危險

令人顫憟的是,降溫、停戰協定似乎距離我們越來越遠。如上所述,是次戰爭的延續符合美國的利益。希拉里便提出,80年代蘇聯入侵佔領阿富汗,美國也是支持反俄勢力,將阿富汗變成泥潭拖跨了俄國,甚或不少政治人物也支持她這個方向[12]。這看似厲害的對策其實極度的殘忍無情。要知道,因為美國的入侵與佔領,伊拉克、阿富汗均有超過20萬以上的人失去生命。;整個國家體系、經濟,基本醫療教育服務如何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希拉里當然不會考慮,如果烏克蘭變成如下一個伊拉克、阿富汗般的戰區,會有多少人命傷亡,多少人流離失所。

認為應該戰爭升級的人也大有人在。早前便有27位外交家聯署,認為應該要在烏境成立禁飛區,以協助烏克蘭人民防守。禁飛區聽起上來好像很正當,但那意味著就是如有俄軍戰機飛過,北約就要擊落它們——這基本上意味著直接開戰。亦因如此,拜登,甚至一些美國右翼較為鷹派的政治人物,也不怎麼同意這種做法。

但我感覺風向正在鬆動——不然不會出現那聯署信。這或許圓了很多「希望俄羅斯失敗」人們的願望,但戰爭只會進一步升級,俄羅斯可不會就這樣被擊倒,它只會狠狠還擊。或許禁飛區助烏克蘭的防守,但也一定會延長戰爭,對於令事態降溫,回到談判桌毫無幫助。更不用說,俄國可是核武國。誠然,現階段也看不到俄國會動用核武的理由。但俄羅斯可不是蘇聯,弱勢國家有重武是一個很危險的組合。這種事情我們真的要測試俄國的底線嗎?兩三年前,又有誰想到俄國真的夠膽入侵烏克蘭?

無論是泥潭還是升級,對烏克蘭人民而言都是極大的創傷。看看阿富汗和伊拉克,就知道延綿戰事可以怎樣摧毀一個地方,扭曲人民的心靈。在美國以至北約沒有任何的民間壓力下,統治者階級可以有最大的空間,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政策。或許拜登覺得繼續打仗可以挽回他因越趨右傾而失去的民心,軍政複合體相關政治家可以因此大發戰爭財(27名聯署者之中不少與之有瓜割)。回顧當年越戰伊拉克,即使反對聲音群情洶湧,統治階級依舊一意孤行,我實在不敢想像,在當下全無壓力的情況下,他們可以冷酷嗜血到甚麼地步。

結語

戰爭終究是要透過談判處理,問題只是在甚麼時候談判。對統治階級來說,談判的時機就是認為戰爭持續下去對己方無利的時候——或許軍事失利,或許國內反彈太大,或許別些勢力介入。但破壞與死亡在這列表中排位並不高,基本上被理解成「必要的損耗」。城中的槍林彈雨只是雙方博奕的「過程」,如果死傷可換取更有利的談判條件,那就再好不過。

然而,就保障平民的性命而言,談判的時機當然越早越好。反戰者的立場,就是希望迫使國家跳過戰鬥的過程直接進行談判。我們反對戰爭這種恐怖的博奕方式。

現在我們每天在新聞上見到的,沒有在新聞上見到的,都僅僅是博奕的過程。有時我們可以帶著英雄視覺的眼鏡去欣賞某些英勇的抵抗,但絕大多數都只是沒有意義的死亡與殘酷。大量證據顯示,俄軍在烏克蘭犯下種種戰爭罪行,如殘殺平民、破壞平民建築、使用集束彈與地雷等等,無不惹人憤慨。但與此同時,即使勢弱如烏克蘭,也有網上影像顯示烏方軍隊殘殺戰俘。儘管很多人說是俄方捏造,但相關報導的細節可見這應該是真實的,例如有烏克蘭記者到現場發現被屍體焚毀的痕跡;每日澄清哪些消息是俄方官宣假新聞的記者,在接到消息之後數日依然沒有回應等。如果是真的話,筆者也不會感到驚奇,甚或如果及後有烏軍殺害俄羅斯平民也同樣如此。歷史上,不同文化的帝國,民主或獨裁國家軍隊也有殺害平民的紀錄。在死亡的壓力下,人很容易會做出恐怖的事。我們可以有條約規範,但能做到的實在有限,畢竟戰爭迷霧掩蓋的不只是戰場上的資訊。

這就是戰爭。由戰爭第一天開始,我就預期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且會不斷發生。這也是為甚麼終結戰爭是我們的首要目標。

可是,當下主流民意的應對方式完全不是朝著終結戰爭進發。一切更像是嗜血、復仇的追求,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道德感召。他們拒絕正視西方國家在這種戰爭之中扮演的角色,更以抹黑、嘻笑怒罵回應反戰聲音。與此同時,他們除了呼喊保衛烏克蘭打倒俄羅斯以外,有些還鼓動西方直接參戰,沒有提供任何實際的止戰方案。這是負責任的行為嗎?

現在我們需要俄羅斯與西方同時退後一步,不能再以烏克蘭作地緣政治角力的戰場。俄羅斯一方我們已經做得不錯,但直至我們將壓力同時加持到西方時,這解決不了甚麼。俄國絕不會在短時間內無條件停火——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樣下去我們不知何時才看到盡頭。我們必須同時向西方國家和北約施壓,需要他們作出一定讓步來換取俄的退兵,這樣才能最大程度保障烏克蘭人民的性命財產。這也不是為俄開脫責任,而是最現實的解決方法。

我們必須將目光轉向西方。文首詳細解釋「北約東進論」,就是因為筆者認為大家需要重新理解是次紛爭的因由。東歐保持和平穩定,不可能迴避西方扮演的角色。這不是甚麼whataboutism ——whataboutism 是用來開脫罪名的。反戰左翼並非為誰開脫,而是讓大家理解整個事態的廣度深度,尋找戰爭的因由和出路。在樣的情況下,提問’ What about NATO‘不單止合理,而且必須。

義忿本身不是錯誤,是人類偉大的情操。但同時我們必須能夠有理智駕馭這些情緒,而不是被情緒牽著走,蒙蔽了我們的判斷與相互理解的可能。

除了義忿,人類的另一項偉大情操就是同情,為他人的悲慘、不幸感到哀傷。但他人的悲傷有時太過沉重,同情可以拖垮我們,讓我們變得害怕、不夠決斷。

但義忿未必要復仇嗜血,同情未必要猶豫軟弱。戰爭紛亂時,人類總在這些不同的情緒之間來回擺蕩。歷史上的反戰運動,最初的時候總是為人唾棄,慢慢才令大家正視戰爭的不公與殘暴。反戰運動不讓大家為愛國、復仇等情緒操控,堅定指出和平才是真正的目標。反戰科學家羅素在其一篇反對核武競賽,要求各國和平處理其紛爭的宣言說過:「想起你的人性,忘掉其他所有。」筆者衷心希望,在戰火漫天之際,大眾能夠盡快改弦易轍。


[1]有所謂民主國家之間戰爭的機會少些。先不說學術上還有爭論,如到底甚麼才算民主,是民主或是其他因素導致和平等等。但單論民主國家是否會發動戰爭的話,答案是肯定的。看這一百年的美國就知道。

[2]如果有留意當時的美國媒體,就會覺得他們是出現以年計的集體幻覺。Jacobin的 ‘Closing the Russiagate’就是挺仔細的概述。

[3] 大家可參看歷年人權監察的關於烏克蘭的報告,甚或BBC也曾經有報導。有關最新資訊,可看Unherd的The truth about Ukraine’s far-Right militias

[4] Patrick Cockburn, The Age of Jihad: Islamic State and the Great War for the Middle East. 其實一般的當代ISIS分析均會認可這種說法。

[5] 例如在New republic 的 The American Pundits Who Can’t Resist “Westsplaining” Ukraine。令人驚訝的是,該作者基本上沒有提出任何實際論據,反駁大量符合「北約東進論」的種種證據,而是批評「北約東進論」者只是在「猜想」俄國動機,無法肯定如果北約沒有東進俄羅斯就是否不會入侵。歷史學家大概難以肯定回答任何假想情況,但這不等於任何的歷史推斷均是空想。掩耳盜鈴,莫過於此。

[6] 例如上文提到的The American Pundits Who Can’t Resist “Westsplaining” Ukraine。或許他們反對北約東進論的論據差得令人啞然失笑,但兩位作者談小國自主的論據就說得挺清楚有力。

[7] 可參考維基百科「門羅主義」的條目。筆者很多提到的觀點與知識其實都不是甚麼專論或一家之言。

[8] 這本來就不是甚麼好的二分。「民主」國定之間有大不同,挪威和美國就是兩個世界,「獨裁國家」中國和北韓也如是。即使單論政治制度,烏克蘭的所謂民主也是百孔千瘡,大概更像俄羅斯而不是美國,更不用說挪威。但我想whatever feels good吧。

[9] 為甚麼這種選擇不復存在?不就是因為在俄國勢弱以後,西方不需要給予弱小國家這種選項?高呼「尊重弱小國家自主」的那些誰怎麼不指出這一點?

[10] Ricahrd Sakwa,  Frontline Ukraine: Crisis in the Borderland. 或者可以參考Jacobin的訪問 ‘Biden’s Escalation With Russia Over Ukraine Is a Terrible Idea. An Interview with Richard Sakwa’

[11] 在西方統治者心目中,種族主義比共產主義可愛得多了。前者是他們暗地裡認同的東西——例如丘吉爾並沒有怎麼隱瞞他對黑人的歧視,後者則是直接挑戰他們權力的意識形態。

[12] 相關的分析可參考Marcetic的Turning Ukraine Into Another Afghanistan Would Be a Disastrous Id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