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端傳媒》刊出了劉細良專訪，並以「中港是命運共同體，是我們那一代最錯誤的信念」為題。這標題頗為震撼，因為這句話好像為近年愈見流行的中港區隔論甚至是香港的分離主義提供正當性一樣。但細閱專訪內容，或者劉細良（一代）當年最錯的，不是認為中港是命運共同體，而是誤會了資本主義必然帶來民主自由。
平常如果說中港是命運共同體，常見的根據主要是中華國族主義情結，又或者是現實上香港無法擺脫中國因素這兩套邏輯。但劉細良在專訪反思他（或者他那一代）的「錯誤」時，卻是用另一種方法得出「中港是命運共同體」這想像的。
專訪的原文如下：
「當年，我們願意在1989年選擇一個妥協的態度，接受循序漸進的民主，原因是因為我們曾經相信，在民主自由方面，大家在同一條路軌上走，中國在1979年才撥亂反正，所以走得比較慢，香港走得快一點，但我們願意用50年的時間去等，然後向同一個終點進發，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想法……民主派當年不發動大規模民主運動，以一種這樣鬥而不破的方式去爭取民主
[……]
香港人慢慢睇到，唔對路（不對勁），以前假設他走得慢我走得快，但原來大家不是同一條路軌，當路軌不同時，又點會讓香港發展民主呢？說我們香港與中國是命運共同體，是我們那一代最錯誤的信念。」
沒有半點民族情懷；沒有半點擺脫不了中國因素的無奈。
如果劉細良的回憶真的反映他在約三十年前的想法，原來那個「中港命運共同體」，是一個會一同走向民主自由的命運共同體。令我意外的是，劉細良說這是他（那一代人）在1989年的想法。但1989年正好是六四鎮壓的一年。別忘記八九年是連中共在港系統都試過支持學生和民主運動的。運動以如此的悲劇收場，我雖無民調結果作佐證，但說當時香港民眾對北京的信任比今天更低，卻很可能錯不了。事實上，劉細良那代人亦在那時大舉移民以表示對北京的不信任。一場浩瀚的民主運動被如此鎮壓，劉細良卻在當時如此樂觀？
如果劉細良的回憶真的反映他當年的想法，他那套邏輯有最有可能的根據是，市場/資本主義必然會帶來政治上的民主化。為甚麼我有這判斷呢？因為是劉細良自己說的：「中國在1979年才撥亂反正」。如果「撥亂反正」這四字本身意味著民主化，那實在很難讓人信服。無疑，改革開放後的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的政治氣氛沒有毛澤東在世時那麼高壓，但有實質意義的民主化進程卻一直沒有出現。而八十年代多次的學潮在累積至八九學運/民運後卻被政權殘酷地鎮壓下來。
劉細良口中的「撥亂反正」難以被理解成民主化，但這四字指的若是「市場化」或者「資本主義化」卻是講得通的。因為1978年末啟動的改革開放，其主要措施就是市場化和走向資本主義。而如果要不把八九六四視為中國民主化的重大打擊，卻在鎮壓後把八九六四視為中國民主化大道上的插曲（而且是認真的政治分析而不是為了動員而吶喊），唯一可以說得通的，就是將中國大陸市場化和資本主義化當成必能推動中國民主化的因素。況且，八十年代末是港英在殖民時代晚期開放政制，實行局部的民主化改革的時刻。而中共則在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出動軍隊鎮壓民主運動。要在當時覺得兩地在民主化的康莊大道上走得愈益近，能有可能成為劉細良口中民主化「命運共同體」的依據，就剩下資本主義邏輯了。
換言之，對劉細良（一代）來說，市場/資本主義必然會帶來政治上的民主化。既然中共擁抱了市場經濟和向資本主義靠攏，民主就指日可待。香港因為向來行資本主義，所以民主理應更快出現。而由於中國就算經過六四，但只要繼續走向資本主義，也必會走向民主。所以北京最終不會成為香港民主化的絆腳石。
今天還抱有資本主義必然帶來民主的想法的話，必然是超級天真。但其實即使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所謂第三波民主化和冷戰結束的時代，世界政治氣氛和今日很不同，但在二十世紀全球都有極多專制的資本主義政體。盲目相信資本主義會帶來民主，在那個時空亦未必是太過高明的判斷。如果劉細良回憶沒有錯，當年他（和那一代）最錯的，應該是搞錯了資本主義和民主之間的關係。因為如果他（們）沒有這樣的設想，就不會對中港的民主化抱有如此樂觀的期望了。
「資本主義等於自由民主；社會主義就是專制獨裁」只不過是自由主義右派過分簡化下的錯誤判斷。當今世上連號稱「社會主義」的國家己沒有多少個，但資本主義成為絕對主流之後，民主卻未有在世界各地生根。更甚的是，在西方的資本主義國家，甚至正見證著因為人民無法民主管理其經濟制度，其帶來的經濟不平等正可能在反噬其民主體制。我無力為上世紀走了專制道路的「社會主義」政權辯護，但將資本主義和民主劃上等號，又或者將資本主義民主制視為人類最理想的社會藍圖，顯然是錯了。（當然，又或者劉細良其實是記錯了。九十年代起香港民主派事實上也沒有完全妥協。而用了所謂「鬥而不破的方式去爭取民主」，或者還有其他客觀因素導致，而不盡是因為對中國民主化的樂觀判斷）。
劉細良有一點我是認同的：香港的分離主義是被當政者迫出來的。諷刺的是，今天劉細良為了當年因為「誤」以為中港是民主自由路上的命運共同體而懺悔時，面對大陸政府和特區政府愈來愈嚴厲的打壓，兩地被壓迫的民眾似乎在抵抗強權的路上面更像命運共同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