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問題(2019/5/27)

在這數年間,我總不厭其煩的一再指出,八九民運最重要的左翼訊息,就是這場運動的本質。有別於主流的說法,這不是一場純粹專權中共打壓追求民主學生的慘劇。其宏觀的原因,是中共在強推改革開放市場化下,帶來的經濟發展背後是對廣大中國人民的剝削。這種對市場化的不滿是民主運動的基本背景和原動力。從另一個角度去看,西方社會也經歷了這樣的歷史,工業化發展帶來的各種對低下階層的壓迫,於是種種的政治訴求,由基本的政治民主化到種種更進度的社會主義訴求。中國的不同,不過是這個過程由上百年被壓縮了在十餘年。

中共政權也需要這樣的一場鎮壓,好讓她繼續推行剝削底層民眾的市場化。問題到今天仍然持續。富士康工人的自殺,就是因為六四的抗爭失敗了,對市場化的不滿無法再有效組織起來。惟有這樣正確的理解,六四才不會變成懸空的圖騰。

主流完全剝去經濟面向的理解方式,是種病,得治。在這點上,不只理解八九民運,還有如何推進香港本身的政治。

但八九民運作為一場運動本身也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當然,這場運動有各種的不是,無論在具體組織(無法連結足夠的工人/市民,讓他們超越「學生支持者」的身份),訴求(知識份子本位,無法針對廣大低下階層的需要),內部組織(各種的權鬥和不民主),但我們無法否認的是,它掀起了一場壯闊波瀾的運動,得到廣大人民,甚或一部份解放軍的共鳴(而不只是支持),其失敗的迴響到今天仍然在廣大的華語世界持續。如果你理解到時間和遺忘的殘酷,就知道這有多困難。

不是所有的群眾運動都有左翼的色彩,但左翼的核心價值離不開群眾運動。或許當時中共下的群眾和運動的領導要比當今香港的更熱血更有理想,但他們要面對的中國本土統治階級要比我們香港所面對的殘酷得多;在透過種種深入公民社會的委員會,他們的控制力盤根錯節;而其合法性也遠比香港的為高。當時的人民就連接近的假普選也沒有,但他們還是有辦法將艱苦化成對國家的不滿訴求,在沒有任何既有的組織下依然能夠組織起運動,在against all odds的情況下依然鬥志激昂。這裡說的不是數十個理想青年,而是很多很多無名無姓的普通市民。嚴格來說,這無關「民主」,而是相信可以透過說服、共嗚,將民怨組織,化成集體的抗爭行動,對抗龐然大物。這種能鼓動廣大民眾豁出去的力量——而不只是遊一次行或投一次票的動員,就是八九民運的左翼精神之一。

Cham

目前的主流六四論述,去經濟化,忽視學生和知識份子以外的參與,構成一種割裂民主與民生的自由派史觀。因為做中大學生報,這個觀點我也幫手講了好幾年。我最初講這些話的時候,有不少自我懷疑(真的嗎?講更多經濟面向就動員到更多人?方向還有得扭轉嗎?)。可是,現在我反而是愈來愈相信這個看法了。

其實香港的局勢是反過來証明這個看法的。近期政府做campaign最好駛好用的招數,不就是以民生的代表自居嗎?對待拉布,政府拋出蠅頭小利,說泛民妨礙有利民生的方案通過。早兩年說要增加50億教育開支,馬上造成泛民的內部矛盾。反對人工島,政府又說香港房屋問題嚴重,都是因為土地不足,反對人工島等於反對市民上樓上公屋。唉,而這些招數都已經構成實質的阻力,拉布的政治成本變得很大,做街站的朋友也說很多人真的搬著這些講法批評他們。這不是証明了,最切身的生活問題,還是最具體地影響大眾政治取向的議題嗎?為什麼泛民不是「民生」的代表?

當然我知道,香港還是有不一樣的,有特別的困難處。譬如,香港人受資本主義多年毒害,已經習以為常,又沒有社會主義的歷史作比較,不如八十年代的中國民眾一樣對平等有執著。譬如,比起英美,我們沒有民主制度,不能執政,政策離具體落實很遙遠,也很難去說服人。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有alternative嗎?如果我們不在各項經濟議題上提出radical的方案,提高社會的標準,如果我們不在任何議題上均率先以(結合民主的)「民生」為指向來表態,如何反制政府的論述策略?

曾經跟同學搞過Ellen Wood的讀書組。ellen wood講古希臘的民主理解,阿里士多德定義,民主就是”ruled by the poor”。大家似乎覺得有點道理,但不知重要性在何處。我說,喂,假如你同意這個看法,那大家就要同意,「香港民主運動的目的,就是令香港的窮人可以統治香港!」如果我們不如此去扭轉一切,那我們很可能就一直卡在所謂「民主」與「民生」的裂縫中,直至滅亡。

T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