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貓六四系列(一):點解去到89年才有聲勢浩大的民主運動?| 覃俊基

 

 

六四天安門慘劇,到底是一場怎樣的運動呢?一直以來的主流講法,八九就是一場爭取民主的反貪腐運動——無論是支聯會,還是一般的評論者,都是類似的講法。就算是談及細節時,例如牽涉到中共的派系鬥爭,如價格雙軌制、官員貨污官倒,經濟過熱等等,基本上只是把這些細節當做額外資訊處理。

於是我們對六四就一種非常簡單的想像,就是獨裁政權屠殺爭取民主的青年學生。我認為這是錯誤的。的確,如果單看學生的訴求,的確就是這麼簡單。但如果我們細閱自八十年代初中國的歷史,就不會得出如此膚淺的結論。回望當時中國的社會情況,明顯地就是中國走向市場化,走資本主義路線,放棄僅有的社會主義元素對市民既保障,於是引發起巨大既社會矛盾。
八九學運就是對於而上問題既回應,而爭取民主,必須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理解才有意思。

或者我們可以從另一個研究六四的學者,汪暉所提出的問題說起。「在八十年代,有個多次的學生運動,但規模不大,也沒有引起廣泛的社會動員,那為甚麼在八九的時候學生運動可以在全國運動泛圍內,獲得如此大的社會動員和參與?」其實他這個問題,可以更加推而廣之:

「自中共建國以來,都沒有狹義上的代議民主,一黨獨大根本就是常態,為何自1949年,40年來從來都沒有大規模的民主運動?甚或唯一可以稱得上有廣泛參與的運動,就只有文化大革命?」

事實上,在毛澤東時期的中國社會,雖然貧窮、其政策也有極多有問題的地方,但始終是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哪怕政策上是重工輕農,但對農民始終有基本的保障,國企工人更加可以享有眾多的福利。所以中共一直有高度的合法性。但在1979年鄧小平上台後,一切都改變了。這就是所謂的「改革開放」的開始。簡單來說,就是放權讓利,國家不主導,價格由市場訂制。

簡而言之就是走市場/資本主義路線。改革開放初期的確改善了一些毛時代以來錯誤的某些錯誤,例如農民的收入就增加了不少。但隨住市場化的改革越來越深,一些既資本主義既有的問題都一一湧現。譬如通脹、失業、沒有福利,被老細逼迫,貧富懸殊等等。而到了八十年代末,問題就更加嚴重,例如改革開放前基本上係無通漲這回事,但89年第一季通脹率就高達28%。自85年以後,國企工人就再沒有就業保障,而私人企業聘請的員工,工資是有機會高了,但原來有的就業保障及單位福利,醫療、教育、房屋等等都很有機會被取消。

以上問題譬如失業、沒有保障,我們基本上都已經習以為常。但這對於中國的民眾來說並不如是。譬如說鐵飯碗,我們會覺得「無效率」、會令人「偷懶唔做野」。先不說這些講法經不起實證研究,但對於中國工人來說,就業保障是理所當然的,是革命勝利的成果。「鐵飯碗制度」或許有問題,但就業保障本身是應該要保留的。又比如土地不能買賣,但大家都一定可以使用到某些土地。這種對平等,朦朧的社會主義想像,已經根深蒂固。但整個改革開放,就是要逐漸摧毀這些已有的基本權利。

在毛澤東時代,不見得無貪腐,但因為以上對平等的追求,很多事情不能太過份,市民就有一定保障。但改革開放的市場化,就令一切就離譜得多,而且顯眼得多,很多鄉坤土豪出現,很多太子黨,紛紛在市場化的過程下大賺特賺,而相反市民就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不安穩,但同時又看見有人可以走關係窮奢極侈,自然會覺得極唔公平。所以八九的時候有這麼多市民支持學生,除了是同情之外,其實是覺得整個制度出現很大的問題。而他們口中爭取民主、反貪腐時,並不是在爭取一些很抽象的東西,已是覺得要找些辦法來糾正市場化、改革開放帶來的種種問題。

但為何主流講法不是這樣的?第一,八九時候的論述,主要由當時知識份子主導。而知識份子所關心的,與普通工農所關心的,是不同的。對研究近代中國有相當權威的左翼史學家邁斯納Maurice Meisner,就說過知識份子的講法,極少談及普通人面對的生活困苦,亦沒有對反省過改革開放市場化帶來的問題,而總是將問題扭向純粹的民主與新聞自由。第二,當時的知識份子對西方英美有強烈的憧憬,總是認為資本主義與民主的發展是肩並肩,覺得改革開放沒有問題,甚至認為應該深化改革,市場化就可以帶來幸福,現在沒有的就只是政治民主。而事實根本就不是這樣。相反,要強推市場化,正正就是需要高度集中的獨裁,以壓低民眾對資本主義市場化帶來的種種問題。

現今我們對六四既講法,或者應該說是支聯會的講法,都是承繼自當時知識份子的亦因如此,我們對六四既想像,就只有好值得同情既學生、殘暴的中共,坦克等等。老實說,這樣不是全錯,但卻無法好好把捉整個八九春夏之交抗爭的整體的意義,
如果不是面對市場化帶來的不平等的憤概,根本整個民運就不會有這麼廣泛的支持。

但說這些,除了尊重歷史,還有甚麼意思呢?最基本,就是可以令我們理解到中國民眾所承受的,同香港係有多麼的相似。大陸的人民就是在改革開放之後,被迫承受市場化的結果。而香港就是由始至終都是一個經典的資本主義天堂,亦是不斷地剝削民眾。但要維持這樣的剝削,就是連最狹義代議民主都不可以擁有。因為有代議民主,不會無剝削,但難以做如今那麼盡。如果我們同大陸有甚麼不一樣,就是他們覺得這些市場化的惡果是難以接受,需要反抗,然後失敗了。而我們香港人就係習慣了被人剝削,而且不覺得這樣有甚麼問題,亦組織不起甚麼有力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