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按:美國左翼網站Jacobin(早前刊出一段題為A Strategy to Win的對話,對話兩人主要比較西維珍尼亞和奧克拉荷馬的兩場罷工。西維珍尼亞的罷工一般被視為成功的典範。奧克拉荷馬的罷工雖然以加薪六千美元收場,但其實政府早於罷工前已開出這項條件,而且有關增加教育撥款的訴求未有得到政府正面回應,故罷工顯然非大獲全勝。對談兩人Eric Blanc(紐約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和Jane McAlevey(工運組織者)均認同職場組織和罷工的重要性。兩人亦討論到成功罷工應如何籌備、激進人士/社會主義者在工人運動應扮演甚麼角色、還有工運/罷工與選舉的關係。其中如何準備罷工和激進人士在運動中的角色這兩點討論,相信對身在亞洲的我們也有重要參考價值。
翻譯:Wing
職場的力量
ERIC BLANC:雖然奧克拉荷馬的罷工中有關增加教育開支的訴求未有得到政府的妥協,但不能因此就無視他們的勝利。在一個1990年以來就未增加過稅收的地方,教師能爭取到六千美元的加薪已很了不起。如果他們沒有罷工,共和黨人不可能會如此妥協。
因此,我認為無論在奧克拉荷馬還是西維珍尼亞,我們學到的是罷工始終是我們階級最重要的武器,而職場始終是左翼搞組織時最具戰略意義的地方。
JANE MCALEVEY:……自2011年突尼西亞開始,全球各地都有各種不同的抗議。在美國……有佔領運動。這些抗議都帶出了工人階級的議題。這令到選舉受到影響,在美國以桑德斯(Bernie Sanders)為最佳例子。
但事實上我們沒有放足夠的注意力放在罷工身上。奧克拉荷馬再一次提醒我們,職場是鬥爭的主要地方。但……進步運動已經有幾十年離棄了職場。罷工是一種特別的抗議,而它肯定是最有力量的。
ERIC BLANC:在今天,不少激進主義者也對職場組織不感興趣。近來罷工最令人興奮的其中一個效果,就是將職場的戰略價值重新帶進我們的視野。以前的左翼都認同這一點,後來卻因不同的原因而忽視了。
JANE MCALEVEY:不單左翼如是。就算職場毫無疑問是我們這方的主要力量來源……但大家都放棄了工人、工會。很多人認為大型示威就足夠。但其實大型示威是不足夠的。
奧克拉荷馬和西維珍尼亞告訴我們,工人、他們的家人和社區是可能透過罷工在短時間來爭取到勝利,而且勝利的果實比其他長時間鬥爭所爭取到的還要多。而他們之所以能爭取到這些成就,就是因為他們著眼於職場,透過拒絕勞動製造了危機。沒有任何其他方法比起全面拒絕勞動更能製造出危機。資本家在過去數十年多次為工人製造危機。但罷工卻將這邏輯倒轉過來(譯按:即是由工人為資本家製造危機)。
如何準備勝利的罷工?
ERIC BLANC:與此同時,奧克拉荷馬的經驗也說明了,單是罷工也未必足以讓你贏得所有訴求。我們現在要重新學習的,是當我們準備罷工和發動罷工時,怎樣能做到最有效用和最有戰略性。
我擔心的是運動圈子的人會有錯誤的總結。例如,不少人似乎認為西維珍尼亞說明了,只要有大量的憤怒和一個Facebook專頁,就可以有一場成功的罷工。但奧克拉荷馬的罷工正證明了你要更多的組織和更具戰鬥性的政治鬥爭才可獲勝。
也有其他人指西維珍尼亞的勝利單純是因為該處有強大勞工運動傳統之故。當地昔日的工會遺產當然重要,但其實到2018年初,這些傳統已沒有多少作用。沒有多個月的精明組織,就不可能復興具戰鬥性工人階級運動。罷工不是自然而生的。
奧克拉荷馬的神奇之處,就是那兒沒有工會傳統和強大的工會,但罷工卻如斯強大。在州議會大樓前的抗議,最高峰(4月9日星期一)有五萬人參加。這數字比西維珍尼亞的高得多。同樣,根據最近的民調,奧克拉荷馬罷工得到逾72%的公眾支持,這是令人震驚的。所以西維珍尼亞和奧克拉荷馬兩地罷工的不同結果,並不能由工人願意參加鬥爭的意願多少或者社區支持度的不同來解釋。
JANE MCALEVEY:罷工勝利有很多不同的因素。先要搞清楚的是:舉行罷工和罷工勝利是兩回事。勝利是重要的。以我的經驗,要令罷工成功,必不可少的是「結構測試」(structure tests)。我們要測試的是,工人的組織和動員力量是否足夠維持一場罷工。
所以你要先測試你能否令100%的工人簽署請願信爭取增加學校經費。你要看看是否能令100%的工人捐款支持罷工基金。你要模擬罷工投票。這些結構測試會讓你大概知道你的優勢和弱點在哪兒。那你就可以判斷你是否準備好罷工。通常你都需要最少九成工人願意罷工。
如果我們看2012年的芝加哥學校罷工(譯按:2012年,美國芝加哥教師為了改善待遇等訴求罷工八天,成功使市政府作出重大讓步)。這場罷工是2010年後罷工浪潮中的傑出案例。值得留意的是,西維珍尼亞與芝加哥的差異甚大。一地是都會區,另一地是郊區。在芝加哥,學生和家長很多都不是白人,而在西維珍尼亞,大部分人都是白人。但兩地的行動卻有很多相似地方。在兩地,都是100%的工人參加罷工。這之所以能出現,是因為組織者做了很多準備工作。他們在職場進行有系統的激進教育,而受眾也包括家長和學生。他們在決定罷工前,已做了多次結構測試。
要預備發動真正的罷工,你要準備沒有收入。你也要準備罷工帶來的法律問題,因為在美國,要令罷工有效,是需要準備違法的……所以你不能只在Facebook將人聚在一起然後問他們有多少人願意參加罷工。在奧克拉荷馬,數字從未達到100%,這是重要的。
西維珍尼亞的組織者用了多個月籌備罷工。在一月,他們未準備好搞全州罷工。他們做了一件十分關鍵的事(奧克拉荷馬沒有人做的),就是在二月於各間學校舉行罷工投票。所有老師和職員,無論他們有沒有參加工會,都參加了工業模式、讓所有工人參加,而且是在各間學校都舉行的投票。所以組織者能建立起動力與壓力,當他們知道同工準備好時,組織者才決定罷工。
ERIC BLANC:我認同缺少罷工投票是奧克拉荷馬的一大缺點。這不獨與要測試有多少人準備好罷工有關。沒有罷工投票,亦會令到學校管理人員和工人之間的關係,還有基層成員和工會領袖之間的關係很不同。
由於西維珍尼亞有在各學校辦理投票,每個人都明白,罷工的認受性和權威來自工人的民主決定。這做了很好的示範,因為當工人要拒絕聽從復工的呼籲時,工人就會自己決定繼續罷工。由於在奧克拉荷馬缺乏類似的職場決策機制,罷工的力量被削弱了,而且工會的官員也可以結束罷工,一般會員沒有機會透過投票決策。
JANE MCALEVEY:我認同這說法。也要強調的是,西維珍尼亞真的是全行罷工。不單是老師,還有學校的司機、廚師和其他輔助人員都100%參與。事實上,是校車司機罷工提供了最重要的力量令學校的管治人員決定關閉學校。
大家也不要忘了西維珍尼亞和芝加哥都有一個真正的工會架構讓罷工組織者工作。這也帶來不少轉變。
ERIC BLANC:對,不少人低估了工會在西維珍尼亞的重要性。雖然因為沒有集體談判,再加上多年來的讓步令到工會力量大不如前,但一些重要的基層罷工領袖其實是被選出來的工會學校支部領袖。
這些領袖就有點像工會代表,因為他們就是全職工人。但他們可以靠現有的工會架構去組織罷工,也可以打破工會高層幹部起初的猶豫。相反,奧克拉荷馬的基層積極分子在工會中幾乎沒有基礎,所以他們難以建立一個具戰鬥性的網絡去推進罷工,也無法堅持靠民主投票來決定何時開始和結束罷工。
JANE MCALEVEY:西維珍尼亞的學校工會領袖這架構也發揮了另一種功能,就是令比較左翼的學校領袖認識到,就算他們未必會興高采烈認同州長的方案,該方案也是可以接受的。身在各學校的領袖成為了州工會高層幹部與主張罷工、具戰鬥性群眾之間的橋樑。所以他們的角色至關重要。
雖然在奧克拉荷馬,不是所有訴求都爭取成功,但這也絕對是一場勝利。工人贏了很多,我們應為他們在鬥爭的第一回合有如此出色的表現恭喜他們。但由於那兒沒有各學校的罷工投票,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大家也搞不清楚需要多大的力量才可獲勝。在奧克拉荷馬,州議會要有75%的議員贊成才能開徵新稅項,這是很大的障礙。所以當地的罷工人士既要更多力量才有成功的可能,而他們的準備也不如西維珍尼亞。
誰令工人激進化?
ERIC BLANC:我認同你提出的罷工策略。但這也引申出一個問題:誰會推動出工人運動的政治視角?在奧克拉荷馬和西維珍尼亞,是基層人員提出罷工,不是高層幹部。
在不少主流有關如何復興工人運動的討論中,經常被忽略的是有組織的社會主義者在歷史上如何貢獻於建立強大且具戰鬥性的工人運動。我們可以見到「具戰鬥性的少數」(militant minority),即激進工人在近日罷工的重要性。
在西維珍尼亞,一些重要的教師領袖是有組織的社會主義者。他們對資本主義和階級鬥爭有基本的認知。他們學習過有關芝加哥教師罷工的東西,亦有意識地參考芝加哥的經驗。雖然這些人為數不多,但這些年青的社會主義者能夠集體地介入西維珍尼亞的運動,又能在罷工中扮演重要的領導角色。
奧克拉荷馬也有數量相近的社會主義者。他們是好的同志,在全州各地做很多紮實的工作。但他們當中沒有人在學校工作。所以我們剛才提及的,有關政治和組織的經驗就未能在罷工前和罷工開始後傳遞到奧克拉荷馬的教育工作者運動中。這是否說明了,激進主義者要進入具戰略地位的職場和工會,使他們就能夠在危機或機會出現時領導運動,而不是純粹在外支援?
JANE MCALEVEY:我的意見有一些分別。左翼人士在芝加哥重建工會和在西維珍尼亞領導罷工的角色是十分重要的。桑德斯在西維珍尼亞所有郡都取得勝利(譯按:應是指在民主黨總統初選),也有一群年青人參與了DSA(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所以他們有意識地要重奪職場和搞組織。
但我認為奧克拉荷馬與西維珍尼亞和很多美國的其他地方有一點不同,就是沒有集體談判。如果在一個有集體談判的州,你是工會成員而集體合約即將屆滿所以新的談判要開始,工人就可以選出一支強悍的談判團隊。他們可以決定提出更強硬的訴求,他們可以自己參與談判,他們可以因為親眼目睹老闆在拒絕勞方訴求時是與一個混蛋無異,這樣他們會一夜間激進化起來。
在這情況下,激進人士的角色可能較不重要。我認為不少州,如果集體協定要更新,工會可以在缺少激進人士介入下鬥爭和取勝。但你要明白你自己的力量所在,你要令人相信罷工是可能會出現的,這即是說你真的需要準備罷工,你不能玩假。老闆和工人一樣,他們知道罷工的威脅何時才真的存在。
要改造美國的工人運動,需要基層的激進人士和好的員工參加工會,所有人都要貢獻。在那些公務人員沒有集體談判權的地方……你所提出的「具戰鬥性的少數」就有格外重要的角色。
ERIC BLANC:對,就算沒有社會主義者,罷工也可以成功。但我在思考的是,我們能在過去兩年的經驗總結出甚麼策略予新一代的激進人士。DSA的成員暴升,其他社會主義組織的人數也有可觀的增長……我認為我們有一個歷史的機遇去爭取一代積極分子,令他們認同要做最具潛力的組織工夫,是要在具戰略性的行業如醫療、教育和物流業得到工作崗位。對於與這些同志重建工人運動,我感到十分興奮。但我們仍然要說服他們能在這個過程扮演甚麼角色……
JANE MCALEVEY:對……要整個新一代(社會主義者)理解如何組織是極為重要的。他們也要知道我們要將注意力放到具戰略性的位置,如職場。
稅制改革與選舉
ERIC BLANC:奧克拉荷馬罷工中,其中最正面的一面是它提出了公帑使用優次和累進稅制的問題。在回應大幅度減少教育和公共服務開支持,教育工作者提出:讓有錢人負擔,向電力公司徵稅……這不單是對共和黨人的真正挑戰,也是對民主黨人的挑戰。因為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在推動緊縮政策和新自由主義政策的責任沒有多大分別。
如果要認真投資在公營教育和社會服務,就要令到大量財富由資本家手中轉移到公共領域之內。可惜的是,暫時我看不到工運領導提出這訊息或者堅持累進稅制。這是危險的,因為右翼為了回應罷工,他們指教師加薪將導致社會服務的開支減少,又或者會令工人要負擔更重的累退稅。
JANE MCALEVEY:……當代的民主黨人在各層級上也要和共和黨人一樣為糟糕的環境負責……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開始就是如此。是民主黨人拒絕將累進稅提上議程。在八十年代初……(民主黨籍)紐約州長Mario Cuomo推動了紐約史上加價幅度最大的提高學費計劃……
自此,民主黨人就將他們的忠誠由工人階級交到企業。這方向在1992年克林頓成立民主黨領袖委員會(Democratic Leadership Council)時得到鞏固。基本上他們是說:幹那些工人,我們只為了企業階級。
那麼我們可以做甚麼爭取累進稅?我們可以找一些正面的例子。2012年,我們在加州有一個大型運動,工會和社區組織都有參與。這個運動與就「百萬富翁稅」舉行公投相關,即是向有錢人加入息稅從而讓公營學校和公共服務有更多資金。這場運動等同與民主黨宣戰。民主黨籍州長布朗(Jerry Brown)後來將累退稅制的元素加到妥協版本的公投案。
儘管如此,妥協版本最後得到通過,這也令到加州不用面對財困。百萬富翁稅的一小部分,再加上被強加上提案的的一小部分銷售稅就令到加州的公營學校、醫療服務和基建得到大量資金。全國人民要知道這個故事和知道勝利是如何得來的……
ERIC BLANC:這也說明了,我們要挑戰「投票予民主黨人就是政治上的解決方案」這觀念。西維珍尼亞和奧克拉荷馬的罷工人士都主張「我們在十一月會記得」這構想(譯按:十一月是美國國會大選的日子)。由於共和黨人實在太可恥,這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過早將事情聯繫到十一月大選,卻是令奧克拉荷馬罷工未能持續下去的主因。我擔心的是這次難得見到工人階級力量在全國各地上漲……最後卻會以支持傳統的民主黨政治告終。
我們當然不能無視選舉。如果美國有真正的工人政黨,像科爾賓領導的英國工黨,我們這個階級的政治能量就會很不同。在英國,你可以利用選舉來推出真正的工人階級候選人和建立真正的工人階級力量。但主張在十一月投票予民主黨人,很可能會壓制了這幾場罷工帶來的聲勢。
JANE MCALEVEY:……選舉政治是我們鬥爭的一部分。要有勝利的全面藍圖的話,選舉是不可或缺的。但選舉只是拼圖的一個部分。而罷工是拼圖中更重要的一部分。要建立真正的力量,包括在選舉層面上的力量,你需要在職場人組織起來。
純粹走到民主黨支持一般的民主黨候選人,這是失敗的策略……我們左翼應該效法茶黨在共和黨的做法。如果你有一個強大的基層工會運動,你可以在地方層面趕走壞的民主黨人……地方選舉是測試你是否準備好挑戰政治力量的結構測試場所。你不需要一個工黨都可以做到。如果有工黨的話,那當然好。但我不認為我們在組織上已準備好。如果準備好,我們會知道。到時我們會由民主黨陣營分裂出來組黨。
前景
ERIC BLANC:……你認為罷工浪潮的動力怎樣才能持續下去呢?
JANE MCALEVEY:老實說,我不喜歡用「浪潮」這字眼……使用這字眼就好像在說這是神秘的現象,我們無法控制。這字眼暗示的是潮會突然回到海中,我們做甚麼也沒有用。我不認同。我相信我們的行動可以影響我們能否持續建立強大的運動。
我們要進一步的擴大……我們要讓鬥爭可以發動而不是阻止鬥爭成長。我們不需要工會領袖告訴大家罷工不是正確的路向,告訴我們游說和選舉才是焦點所在。
我們需要工會讓工人明白是有錢人和企業要為他們生活的難題而負責。我們需要告訴人民,除了重新向企業和有錢人徵稅外,現有的公營教育和社會服務危機沒有改善的方法。成功的罷工給予工人信心去帶來政治改變。我們要更多成功的罷工。
ERIC BLANC:我認同。這幾次罷工說明了大多數的工人已備好為一個較理想的政治未來而鬥爭……這勢頭是幾十年來從未遇過的。
奧克拉荷馬的經說……說明了不單是民主黨的優勢州分,在全國各地都有多數工人階級運動的潛力。重建具戰鬥性的工人運動對於成功爭取財富再分配是重要的,而且也對戰勝那些對移民、非洲裔美國人、女性和其他受壓迫群體的攻擊是重要的。
群眾運動不會自動出現。只要政治仍然是民主黨與共和黨的拉鋸戰,人民當然會無動於衷。我認為我們現有一個建立另類模式的歷史機遇。這需要耐性和堅毅,有不少敗仗正在等待我們。但如果我們對工人階級有信心,我們會得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