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形水》:陽性世界的一條裂縫|Minnie Li

《忘形水》的故事背景設定在1962年——在世界政治的舞台上,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較量愈演愈烈,開戰的陰影逐漸侵蝕每個人的內心。同一時間在美國國內,性別、情慾和種族的政治張力也在不斷加劇,卻仍是黎明前最深的黑夜——第二波女權運動正在醞釀,七年後同志運動才會始於石牆,馬丁路德金還未發表他那著名的演講,而次年,推動民權法案和停止核試驗的甘迺迪總統將被刺殺身亡。這是一個父權主導「象徵秩序」的陽性世界——一如我們今天的世界——它將人們困於傾軋彼此、壓迫異己的暴力漩渦。

陽性的主體,即父權意識形態下的身份認同,有一種封閉而虛假的一致性,通過對非陽性的拒斥來建構和鞏固自身地位。負責押送水怪的Strickland上校和黑人清潔女工Zelda有一段對話將這種陽性的自我建構過程展現得淋漓盡致。Strickland說水怪雖然看上去有點像人,但絕不是人——人是按神的形象創造的,而神看上去絕不是水怪那個樣子(人的概念建基於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和對水怪的拒斥)。對此Zelda表示自己並不知道神到底是什麼樣子(道破了所謂「神的形象」的虛無)。於是Strickland重申,「神顯然看上去更像我和妳(水怪作為異族被拒斥),而且(關鍵是),更像我(Zelda作為女人和黑人被拒斥)。」自始至終,Strickland的白人男性身份認同都是依附於自戀的理想化自我投射和對「非我」的女人、黑人的否定,如果他知道Elisa的鄰居Giles是gay,他肯定會根據「神不是gay」來再次確立自己作為異男的優越身份。

Strickland是個對權力地位極度欲求的男人,Elisa脖子上造成她變啞的傷疤使她成為他眼中極佳的慾望對象——她無法說話的「缺陷」,讓他能夠實現絕對的壓制和征服;他引用聖經《士師記》中參孫和大利拉的故事貶低Zelda的中名Delilah,因為他眼中的Zelda就是無數個輕賤的外邦人之一,若有外邦女人能把他害得像參孫一樣慘,那也得是個和大利拉一樣美豔而危險的「致命女人」,絕不可能是其貌不揚的「鏟屎官」。然而偏偏是他眼中最弱小最卑賤的兩個女人(還包括他一樣看不起的娘炮科學家和基佬)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他的「資產」,而他卻像被剜雙目的參孫一樣什麼跡象也看不出,還在苦苦追查想像中的蘇聯特攻隊。

正如Jacques Lacan所說,男人所看見的「女人」,只是他自己的徵狀。男人看不見真實的女人,雖然他的凝視對女人具有同化和控制的力量(John Berger),但當女人突破男人的凝視所設下的限制,他便如驕傲的參孫失去「神力」,變成徹底的瞎子。

在女人、同性戀、黑人等陽性主體為了有別於自己而製造出的標籤背後,充滿了差異、流動和變化。這種流動和不穩定的特性在故事中的具現便是水怪——一個最無法定義和理解的存在,又像魚又像人,又像野獸又像神明。當流動和變化大到無盡,便成了虛無,就如同水,其無限變幻的形態展現了一種虛無飄渺無法測度的存在,謂之陰。陽性眼中的他者,如果真有本質,那本質便是陰,便是虛無。

當Strickland酷刑折磨科學家逼他供出偷走水怪的蘇聯特攻隊,科學家最後嘲諷地說,沒有軍銜,沒有代號也沒有名字,什麼也沒有,他們只是負責清潔(They just clean)。想像中的強大身影像面具般被揭開,現出一個看上去極弱小的身影,若他再揭開,就會發現裡面竟是空無一物,那他或許有機會自問,自己一直以來用以證明自己是個男人的參照對象竟然不存在,那麼,自己又是什麼呢?

Elisa身為一個女人、孤兒、啞巴、清潔工,身上背負了多重可被陽性世界所貶斥的標籤。Strickland對她產生的慾望,基於對她「缺陷」的剝削和征服,乍看很變態,卻是陽性世界愛慾關係的常態。Elisa愛上了水怪——同樣無法言語甚至被視為非人的存在,浪漫愛情的滋生水到渠成,卻反而是脫離陽性世界一切正軌的「畸戀」。但正是這「畸戀」拆穿了陽性世界自我欺騙的謊言,就像在其堅硬外殼上鑿出一條裂縫,象徵陰性的形態無常的水便湧入其中,並從內部衝擊這封閉腐朽的結構,迫使其敞開,面對充滿差異、變化和不可知的真實——人世間最大的奧秘正是存在於不為父權制度所容也不為其所知的陰性世界。

陰性並不是非陽性的總和——否則便仍然是以陽性為出發點的思維——陰性是對陽性死板而虛偽的自我建構方式的根本顛覆,是將自己向無限的差異和未知敞開的存在方式,是坦然面對生命虛無的真相,敢於在無法掌握的虛無中存在並死去的終極勇氣。這與神學家Paul Tillich所說的「存在的勇氣(The Courage to Be)」何其相近。

虛無是現代人最深的恐懼,因她否定了人們原本理解自身和世界的方式,連同這種理解方式所指向的生存意義,隨之而來的是徹底的絕望。陽性世界自我建構的迂迴方式,正是對這虛無的近乎本能的逃避——用幻象織造的面紗遮蓋虛無、蒙蔽自己,再貶低這幻象以確認自己的價值。

然而女人,以及一切被陽性世界貶斥、掠奪甚至驅逐的人,對絕望並不陌生,他們是離虛無最近的人。當絕望中的人直面生命的虛無,並用生命承擔了最徹底的絕望,他們卻因這終極的勇氣,體悟了「存在」本身所蘊含的力量。面對虛無的真相,Strickland在痛苦中死去,Elisa卻獲得了重生。其實,她的重生早在愛上水怪的時候便悄然開始,從頭飾到皮鞋再到衣服,她身上不斷增加的紅色都暗示著生命的轉變。Paul Tillich說,「信仰」這種存在狀態與「存在」本身的力量密不可分(Religion is the state of being grasped by the power of being itself),那麼我想,《忘形水》的故事在宣告,女人和愛情都是有如信仰一般的勇敢存在。

片末我聽見有位前排的男士不屑地哼了一聲,表示結局離奇,實在太假。然而,若我們回首1962年之後的歷史,傷疤變成了鰓(父權眼中的缺陷成為重生和顛覆的關鍵)的奇幻想像,與「百年好合」「郎才女貌」的父權婚姻想像,究竟哪個更接近生命的「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