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這週鬧得很火的兩件大事，就是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還有以大興區奪命大火為由、中國政府雷厲風行三天內掃清三百多萬在北京居住的「低端人口」事件。
我待在北京也快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北京發生的大事真不算少。十九大召開、特朗普訪華等等我都算是沒有錯過。可讓我真真正正大吃一驚的卻是大興區奪去19命的大火，因為這大火，我差點被大陸踢回香港（也有可能明天就被踢）。我萬萬想不到的是，香港人也有可能被大陸視為低端人口而被趕走的時候（從來都好像只有香港人想把被視為低端人口的大陸人從香港趕走）。這看似只能在平行世界裡發生的事，卻在我身上發生了。
在北京短期工作幾個月，我沒有租房，一是因為短租房源不多，二是因為一個月的中介費不划算，因此我租了一個在朝陽區北京三環年初建成的青年公寓，4000人民幣一個月，物業費水費電費另交，不用中介費。這公寓條件很不錯，有前台、咖啡廳、健身室等。$4000對於香港人來講不算貴，特別是考慮到可以有自己廚房、浴室和閣樓。可是對於一般在大陸打工的人來講，就不能說是一個很低的價格了。不少北漂來京工作，為的是各種機會（工作，嫁人等），他們都負擔不了北京高房租，所以就幾個人合租窩在這些青年公寓裡。我的公寓也有很多房間裡面住了三人以上的，這不足為奇。大興區大火帶來的不是政府一系列的安全檢查，不是對人們更好的安全保障，反而是視人們為問題，把之剷除。這就像是說：「問題存在是因為你存在，所以你要消失。」
政府這次執法還是極端嚴厲的，僅僅一周內我的公寓就進行了三次檢查。週末時我也看見有鄰居大包小包的陸陸續續搬走了。我問了前台他們為什麼搬走，他們只是說：「因為他們的房間住人太多，所以不允許，要立即搬走。你一人住沒事，不用擔心。」鄰居群裡面有人說，我們旁邊有一公寓，在一天以內就把所有住戶的東西都扔到外面去。群裡也有人紛紛說，他們有朋友在別的公寓被人分批安排搬走，就像我們公寓這樣，所以難保不日之後所有人都要被趕走。政府嚴厲打擊住在這些公寓的人，不論年輕與否。執法首當其沖的是五環以外的人，亦是最不能負擔北京房租的人。他們大多是外地人來北京打工，從事低技術行業，例如工廠工人、快遞員等等。
說起快遞員，不能不說大陸快遞員真是一個可敬的職業。大陸人口之龐大，除了在數字上讓人震驚，更是在日常生活中讓人親身體會到。很多在別的地方沒有的職業在中國因人口太多應運而生，譬如在每輛巴士/公交上的行車督導員（對，是每輛都有），每個地鐵站的每個出口都有至少五個人負責查乘客的袋子（雖然每個人都是心不在焉），每個十字路口都有義工/志願者協助行人過馬路（儘管他們自己也可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過什麼時候不能過，因為在大陸過馬路是憑感覺的，過多了就熟能生巧，沒經驗如何看燈聽指示都沒用）……這些就業機會都是刻意被「創造」出來的，是政府有意為之的，為的是確保人人都有職業，因為這是社會穩定的必要基石。眾多行業之中，兩個充分利用人力資源，發展的最成功的行業就是快遞和外賣。
剛過去的「雙十一」全國總銷售額為2539.7億，是美國Cyber Monday銷售額的十倍有多。總共產生的包裹達到十億多個。另一方面，大陸的外賣送餐業發展也迅速，截至今年六月，大陸有三億人使用網上訂餐服務，消費額從去年的250億美元大幅增至預期明年年初的360億美元。人們動動手指頭就能用手機訂外賣，方便非常。支持國內如此龐大消費力的背後是300萬個馬不停蹄運送包裹的「快遞小哥」，和超過1000萬個風雨不改迅速送餐的「外賣騎手」，他們的確對於人們方便生活功不可沒。每個「快遞小哥」和「外賣騎手」每天冒著生命危險為人們服務，有時候因為不可控的因素如天氣等導致送餐延誤，他們還得捱罵，也不得不低聲下氣向訂餐者道歉（致訂餐者：買個$20外賣也能讓你享受到皇帝式服務，多划算），為的只是不想他們在平台上留個「負評」。這是何其可悲。
北京城有今日的繁榮，人們能過上這麼方便的生活，就是因為有這些「低端人口」為我們服務著。國家這次在北京「大掃除」，弄得多少個「快遞小哥」和「外賣騎手」無家可歸，多少人得在新年前提早回家，多少人因沒地方住而丟了工作。很多「快遞小哥」辭去了工作，留下一堆又一堆的快遞。好幾百萬人生計嚴重受影響，可是身邊不少人竟然最關注的是「我的快遞還未到」。
老實說，在大陸生活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那樣住不慣，反而我是挺快適應的。要說最不能適應的，就是人們的無情。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中國人很無情（其實香港人很多也很無情），但中國人的無情可怕之處在於它是一種能說出口的自私的無情。很多人好像覺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的死活也不重要。但由於每人都自私，他們都爭奪著資源，生怕下一秒資源就消失殆盡。資源對他們而言最終只是金錢，因為他們只能從各種花費消費中獲取快樂。最可怕的是他們能把這種自私理所當然的說出口，跟人家分享，其他人也點頭稱是。「集體性自私吐槽」是很多大陸人的特徵，這並不矛盾，中國人骨子裡還是不好個人主義的，要融入各式各樣的團體才叫正常社交生活。但由於社會信任嚴重不足，真正能共同分享的東西也實屬不多，只好分享八卦和吐槽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歧視性和攻擊性吐槽一下「低端人口」和快遞沒到。所以說，跟一部分大陸人相處最需要的就是維持堅定的心志，不然真的很容易變得一個沒道德的人，這是潛移默化的。
今天十點左右上班時，我在辦公室外面看到有三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站著，跟武警和門衛爭吵著。我拿出工作證想要快速進去，門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閘又關閘讓我進去。我進去當然快步走，免生事端。我隱若聽到他們在說什麼沒地方住、不人道、不公什麼的東西。回到辦公室坐下後，我突然回想，啊，這應該就是以前通識課本上說的上訪了。聽就聽得多，親眼看就真是頭一次。以前我腦海裡面幻想的上訪都是很隆重，很有排場的；可這次我現實中看到了卻只是幾個人孤寧寧的喊，根本沒有人理。我問同事：「經常有人來我們這裡上訪嗎？」她說：「經常。夏天特別多。」我問：「通常會怎麼處理？」她說：「沒怎麼處理。」其實她也說的不無道理。面對這些事情，我們又能如何處理？
快下班的時候，我有同事開玩笑的問我：「聽說你可能被公寓趕走？你亮出香港身分證就沒有人會為難你啦。」我笑而不語，也不知如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