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平等為何比經濟平等重要? | 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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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我選二十世紀的「世紀金句」,我會選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在小說《動物農莊》(Animal Farm)中一句:「所有的動物都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

我們必須留意,這句說話的脈絡是在一個農莊裏。我們可以把農莊當作是社會的隱喻。

社會是平等的起源?還是社會才是不平等的溫床?

盧騷對於平等的起源作的哲學性描述,可以助我們更清晰地了解平等的內在價值。在他的眼中,進入社會前社會,人才是平等。進入社會後,因為人不平等,我們才要「講」平等。

在他的著作《論人類不平等》(A Discourse on Inequality)中,盧騷描繪了在自然狀態(the state of nature)的情況。在他的眼中,在自然狀態的人是獨立的、自由的。人是獨立的,因為他們尚未建立任何社會關係。他們也是自由的,因為不受法律限制。因為未意識到任何不平等,所以他們是自由、快樂的,盧騷說︰

讓我們下一結論,野蠻人在森林裏流浪,沒有工作,沒有說話,沒有家,沒有戰爭,也沒有任何人際關係,大家都平等地沒有對其他人有任何需要,也沒有任何欲望去傷害其他人,也許甚至沒有需要個別地去確認他們。

今天再看盧騷,或者也可以這樣閱讀︰所謂自然狀態可說是前現代社會,即社會不是這樣高度組織、分層,經濟活動比較簡單。但我們身處在現代世界,科層制度、資本主義、市場化,不平等可說是有眼可見,我們甚至可以用「堅尼系數」量化。

那封建社會也有不平等呀?見官要跪,皇帝有生殺大權,有些人(男人)可以繼承家庭財產,有些則「太公」的豬肉都冇得分……

對,不平等在任何時空都有,要平等的請不用懷古。不過,我們現在要的平等原則會是在我們的時空才能明白。我們在什麼時空?現代性(modernity)中。現代性也就是對傳統社會的超越。法國政治社會學家托克維爾就指出平等原則是對傳統階級社會的衝擊。法國和美國革命也是用「平等」這理念作思維利器,去建立新的社會秩序。

社會學家特納(Bryan Turner) 在其名作《平等》(Equality)指出,平等並不只是一現代價值,而是可以量度現代和現代化過程。現代會看重人的成就和社會流動,這建基於才能和技術,而非先天的特徵例如年齡和性別。在農業社會,男性有體力,只要依附土地,他/他們就可以「話事」了。但在現代社會,工種這麼多,只靠男性根本不能滿足「社會需要」。管他/她是男還是女,能辦事就行了,於是高呼「男女平等」。

因此,我們在這種社會,特別容易理解機會平等。機會平等是指只要我們是有相同的才能,就應該有相同的機會。可以說,平等是有其社會功能。

傳統的階級社會被平等原則擊倒了,但關鍵問題是為什麼我們現代世界不看重經濟的平等,卻緊盯著政治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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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一種平等觀對社會有作用,不代表它就是對的。一些運氣平等主義者(luck egalitarians )就會追問,為什麼我們只保證相同才能有相同機會?我們先要回應更基本的問題呀︰為什麼我們會有不同的才能(天生的),為什麼有的人的才能並我高,比我可在社會得到更多好處?但這些才能本身是自然的隨意分配。這種自然的不平等就可以接受嗎?

運氣平等主義者提出我們只值得(deserve)我們選擇的後果。如果一些結果不是我們選擇,而產生了不平等,有關當局(可能是政府吧)就要進行再分配,去「補償」我了。

舉例說︰

我樣子很醜,因此找不到好工,也沒有朋友。MARY很漂亮,找到一份好工,還嫁給一個好丈夫。

想像一下有一個專責部門處理這種不平等吧。那部門會不斷收集各人的資料和遭遇,然後用「大數據」,作出比較。

有一天你在郵箱收到一張支票,是該部門對你的賠償,附上一張便條︰

你應該夠錢去韓國「整整」了。

這是一個好的社會嗎?人人都這樣美,可能嗎?我的不美需要賠償嗎?我就是我呀。

那我們其實要在哪方面平等?這當然是著名的「什麼的平等」(equality of what )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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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視平等的,住往都是看重平等投票權,輔以社會福利。當然,總有一些人認為平等沒有價值,認為小圈子選舉才應該,經濟不平等則只反映才能的差異。

那就是政治平等為主,經濟平等為副。

作為自由主義傳統的當代巨擘,羅爾斯心目中的民主平等(democratic equality)正是展示以上看法的好例子。首先,他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有相同的基本自由(equal basic liberty),包括政治自由。這是他著名的第一原則。第二原則保證所有職位都向人開放。至於也在第二原則的「差異原則」則指出可以接受的不平等,必須是對最差狀況的人都有利的。

不要忘記︰第一原則比第二原則優先。

有趣的是,這種平等又是建基於社會契約。但為什麼我們會立約?當然是因為我們覺得進入社會比不進入社會更好。「更好」的意思,該是社會合作帶來的各種利益,例如在社會裏我們有高度分工,有醫生,有廚師、有老師——我們可以享受各種各樣的服務和好處。由此,我們把社會看成是一種「合作」的關係。

立約者其實在立約前本身已是平等的,羅爾斯假定大家都有理性和有道德能力。哪立約後會否這些「人」會否接受不平等?

有一些平等可以放棄,有一些不可。

在這種自由主義(左翼自由主義?)的觀點,政治平等不可以放棄,但經濟不平等可以接受,但有條件限制。你可以說她其實兩面不討好。右翼說太重平等扼殺自由,左翼則可能說不夠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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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篇文章並不打算討論左翼自由主義。我只關心為何政治平等會比經濟平等來得重要。

首先,經濟不平等會否侵害政治平等?

金權政治下,我們已看到「冇水」都很難當總統候選人、特首候選人……立法會候選人都要有「金主」,那些有錢請「說客」的財團也實在地干預政治。

但羅爾斯相信也會反對這種經濟的不平等所導致的政治不平等。而且他也許會強調「防火牆」,比如三權分立可以保障人們的政治平等。同樣的,政治不平等也會滋生經濟不平等,香港的功能組別似乎就是最好的解釋。

但這不是解釋或證立政治平等比經濟平等優先的原因/理由。

哪為什麼強調政治平等?我嘗試這樣解釋︰沒有政治平等,我們很難建構國家。或者說,為了有國家,我們才要有政治平等。我們把國家想像成由平等的個人組成,我們先「發明」平等的個人,再「發明」由平等的個人組成的現代國家。

上次我們談平等的哲學基礎是什麼。也許,我們有時候更需要的是歷史解釋而非哲學論證。放眼歷史,我們今天天經地義的觀念其實不是自有永有的。Larry Siedentiop在《發明個人》(Inventing the Individual)一書,就引用各種歷史研究,指出在希臘和羅馬,都是著重家庭而非個人。而在家庭中的祖先祟拜更是宗教的主要來源,財產權也是以家庭為單位。可以說,家庭才是社會的主要制度。Larry Siedentop 更令人(自由主義者?)震驚的聲稱是,自由主義思想其實是源於教會,而非我們所想像的那種︰自由主義挑戰教會。

總之,個人不是自有永有的概念。走筆至此,我想提出一個聲稱︰自由主義為了證成國家,於是將政治平等放得最高。但證成國家後,卻無可避免放過了「社會」,特別是被市場殖民化了的社會。

現代社會的經濟活動並不是合作,而是一個符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工具。如果說剝削帶來的是經濟不平等,那麼「國家」就是容許這情況出現的東西。把社會看成「合作」只是一種美化。

或會說,政治平等比經濟平等優先的想法,是建基於「人民—政府」的框架,只要人們在政治平等,比如一人一票,就能共同構成政府。而經濟領域作為社會其中一個領域,也是政府可以透過法律控制的。

不過,這種看法似乎不符現實。第一、一人一票其實未必就是政治平等,因為現代選舉跟經濟領域,是充滿競爭的。有一些派系或一些勢力會比其他的更能把持政府。有一些人永遠不能代表政府,也許因此政府永不能代表她。不過,在法律面前仍能保障他們的權利,所以法治可能比民主作為政府的構成會是更基本——就算保守派都會認同法治。

第二、在全球化下,一個國家的政府已不能控制向全世界滲透的全球經濟秩序。跨國企業的經濟活動,一國的政府往往無從置喙。政治可以控制經濟的看法,似乎是想當然而已。

我們總是愛將國家視為與別不同,例如只有它才有合法的強制(coercion)、人們不能𣍝由地選擇出身於哪個國家,故此是非自願的(involuntary),也不能隨意離開(exit)。但在全球化下,我們真的能自由進出市場,免受WTO或者IMF的「強制」嗎?

強調政治平等,會意味只有政治平等,我們才能講講經濟上的平等,例如再分配。那即是說,如果我們不在同一個政治團體裏,你就必跟我講什麼平等。下一次不如就討論「我的金句」:

「所有的動物都平等,但有些農莊的動物比其他農莊的動物更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