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澳門、世界體系:千年的海上交通史(下):明代海禁與東方衰落的過程 | 方加利

編按:明清之際,適逢世界體系形成的時期,亦是西方、東方形勢此起彼落之時。本文上篇,主要詳述明代海禁與東方衰落的關係,乃至西方力量如何趁機東來的過程。本文的下篇,則探討香港、澳門在世界體系形成過程中的角色。

澳門早被葡萄牙人發現,問題是香港為何在19世紀被納入西方世界的視角裏?香港鄰近澳門,又位處進入廣州的珠江口水道,應該一早被外國的船隻所發現……

明末到清代中葉:鄭氏勢力的濫觴和遠航貿易的起伏

1644年,崇禎皇帝自縊於煤山,明朝兵敗如山倒。1645年,南京被攻破,登極一年的弘光帝被俘,鄭芝龍、鄭鴻逵兄弟於福州擁戴唐王朱聿鍵稱帝。1646年,已經投降前明大臣洪承疇勸降鄭芝龍,勸諫失敗的鄭成功則帶領其父的部份力量抗清。經歷十多年的抗清運動,鄭成功決心攻佔台灣以建立穩定的根據地,於1661年親率將士二萬五千、戰船數百艘攻台。月餘之內,驅逐荷蘭在台東的勢力,把荷軍趕回巴達維亞(現今雅加達)。

這個時期的海上貿易因為各方的攻伐而開始減少。鄭成功因為無法在陸上取得根據地,非常依賴海外貿易籌備糧餉,亦在繼承父親的商業網絡下建立了山海五商,負責採購和海上貿易工作。為了削弱鄭成功和其他抗清力量,公元1655年(順治十二年)浙閩總督屯泰奏請「沿海省份,應立嚴禁,無許片帆入海,違者置重典」。次年六月,清廷正式頒佈「禁海令」,敕諭浙江、福建、廣東、江南、山東、天津各省督撫提鎮曰:「嚴禁商民船隻私自出海,有將一切糧食、貨物等項與逆賊貿易者,……不論官民,俱行奏聞正法,貨物入官,本犯家產盡給告發之人。該管地方文武各官不行盤詰擒輯,皆革職,從重治罪;地方保甲通同容隱,不行舉首,皆論死」。1661年,清廷採納了黃梧的「遷界令」,將東南沿海居民內遷三十至五十里,中外貿易再一次依賴走私的渠道。加上日本的閉關鎖國,以及山海五商在領導人鄭泰因鄭經繼位風波後逼死而叛出,東西的海外貿易大受打擊。鄭經繼位後雖然積極拓展國際貿易,派出使節團至萬丹邀請英國東印度公司來台建立商館,但後來英方卻因為利潤和債務問題在1681年完全撤出台灣。

這時西方勢力因為商業利益,直接或間接參與在明鄭和清朝之間的戰爭。例如在1663年清荷聯軍於金門烏沙頭擊敗鄭軍,順勢佔領金門、廈門,迫使鄭軍王朝退守台灣。而新來遠東和荷蘭東印度洋公司為敵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也曾經在鄭經時期為鄭軍提供火藥和兵器,幫助鄭軍訓練炮兵和製造槍砲。而比英荷早來遠東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似乎就沒有心思參與其中,只是低調從事海上貿易。

而隨著鄭家勢力的敗亡,清廷收回「禁海令」和「遷界令」,讓強遷的沿海居民復歸故土,又在廣州、漳州、寧波、雲台山設立海關,作為管理對外貿易和徵收關稅的機構。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乾隆以海防為理由,諭令西洋商人只可以在廣東通商。但據內地學者考證,當時在南洋的一些西方殖民者仍被允許到閩、浙、江海關貿易。例如1781年、1783年、1786年、1807年、1809年、均有西班牙商人從南洋呂宋到廈門貿易。尤其可見,當時的清朝並不如想像中完全閉關自守,鴉片戰爭亦非「打開中國的大門」,最多只能說是把大門再打開一點。

鄭家勢力敗亡後,清朝如明朝一樣再次沒有發展龐大的官方海上勢力,結果海上再次出現民間的武裝力量。隨著中國人口的增加,田地的增長無法應付,不少農民改為當漁民,甚至轉而成為海盜,搶劫來往廣州外海水域的外國商船。1805年,華南海盜結盟,分為紅、黃、青、藍、黑、白六旗,以紅旗為首,最盛時船以千計,兵力過十萬人。紅旗的首領是鄭一,而著名的張保仔就是他的手下(有一說是兩人是同性戀關係,歷史總是重複的,詳見李旦鄭芝龍故事)後來,六旗之間又再如明末海盜般互相攻伐,之後又是被朝廷招安。黑旗首領郭婆帶和繼鄭一之位的張保仔先後降清,他們的艦隊也大大被縮減。如果他們的船隊還在,鴉片戰爭的勝負誰屬還未可知。

明末到清代中葉港澳的角色

這個時期的香港和澳門究竟在海上貿易和中西交通兩方扮演著甚麼角色?

先說澳門。澳門當時唯一在中國境內能由外國人控制的土地,葡萄牙在這裡建立倉庫、船廠、軍火製造廠、學校等等。澳門不但是外國船隻到廣東貿易前最後和最大的中轉站,更是西學東漸的重要關節點。來華的神父羅明堅、利瑪竇、艾儒略、湯若望等人,都是先在澳門短期學中文和中國文化,然後才進入內地傳教的。中國近代海外留學第一人是鄭瑪諾,1633年生於澳門,1645年被澳門教區選中送赴羅馬留學,歷時26年才於1671年回國。中國近代史上留學運動的倡導者容閎,也是畢業於澳門馬禮遜教會學校,然後出國留學。同時,雖然西方各國已經在明末清初時期於東南亞站穩陣腳,而繼葡萄牙和西班牙後,荷蘭和英國也在東南亞建立了大量貿易中轉站,但唯一能在中國站穩陣腳、被賦予調解中外紛爭的就只有葡奧當局。因此,英國對澳門虎視眈眈。1793年,英國使者馬嘎爾尼來華,亦曾向乾隆皇帝要求一地以長期居留,但被乾隆皇帝駁回。1802年,英國派艦隊進攻澳門失敗。拿破倫戰爭時,葡萄牙淪入法軍之手後,英國又以保護澳葡為名,於1808年派兵到澳門,但在澳葡和清朝的壓力下退去。

香港也在這個時代被重新納入西方世界的視角裏。香港鄰近澳門,又位處進入廣州的珠江口水道,應該早被外國的船隻所發現。先不論葡萄牙人是否在16世紀初在香港建立基地的可能,現存西方文獻中,最早出的地名是「大嶼山」。「大嶼山」在西方的記載,見於1640年至1702年間繪製的多幅西方中國地圖內,分別以 Lamtao、 Lamtaon、Lantao 或 Lantean 標記。香港和九龍的名字出現於西方記載中,則源自英國 Captain George Hayter 於1780年繪制的《中國南海海圖》。而1810年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委托海軍中尉 Daniel Ross 和 Philip Maughan 測繪的 Macao Roads《澳門航道圖》上,同樣準確表示出香港和九龍的名字。而在1838年一張來華往返船隻的貨運憑單中,香港被指定為中途貨運站。可見香港在19世紀時並不是一條所謂的小漁村,而是有一定規模的商業集散地。

香港的開埠、澳門的失落、二戰後的港澳關係

這一段沒有甚麼資料,因為香港開埠後的港澳關係史是嚴重的understudied。這段只想寫三點——

一,香港的開埠象徵著西方的力量對東方力量的壓倒:經歷16世紀的立足不穩、17/18世紀站穩陣腳、西方的軍事、科技、綜合國力已經遠遠不是當時的清朝能對付。連少少的澳葡,也在1849年停止向清朝交地租並佔領關閘,又在1851年佔領氹仔。清朝對外的衰敗,可見一斑。如果明未亡,西洋科技可能有機會在中國繼續發揮作用。但清朝皇帝如康熙只把把西洋科技視為玩物,後來雍正乾隆乾脆無視槍砲的威力,視冷兵器為滿人的根本,徹底把明末以來引入甚至出現自家研發槍砲技術完全放棄。

二,香港的開埠使得澳門在國際貿易上的地位快速下滑,最終被香港取代了其對華貿易中轉站的機會。無論在航道、地理位置、港口、可使用土地,香港皆勝過澳門。不少在澳門工作的葡萄牙人和土生葡人,更舉家遷移到香港。據1853年的統計,香港有葡人工459名,是英國人以外最大的歐籍族群。

三,我曾在檔案館翻閱戰後英國和香港政府討論金融業管制問題,其中提到澳門的金銀市場,當時不少在澳門的賣出黃金最後流到香港。有財政部的官員提議直接在香港開設合法金銀買賣場,順便從澳門治下賺回一筆。但殖民地部的意見是 “From an economic and military point of view, Macau is in a much weaker position vis-à-vis the Chinese than Hong Kong and could be squeezed or picked off by the Chinese almost any time. …… In spite of the disparity in many respects between Hong Kong and Macau, it seems probable to the Chinese, regarding both colonies as relics of the ‘unequal treaty’…… If Hong Kong were not the neighbour of Macau and maintain fairly close contact with the Portuguese colony, it is hard to resist the belief that the Chinese would not in the past – and particularly of course in the period since 1949 – have found some means of absorbing Macau. Any step which ‘ruined Macau overnight (to quote the Governor’s words to Sir Alexander Grantham in 1953) would present the Chinese with a very great temptation to seize the opportunity of putting an end to Macau’s existence as Portuguese territory for good. Obviously, we cannot predict with any certainty what they would do next…… In any case, the position of the two territories is so delicate that our policy must be to do all we can to maintain stability. ”
簡單來說,就係澳門衰落,港澳關係變差,中共就會乘機而入。

結語

香港、澳門、雙嶼港、台灣大員,一個個海港的興衰,其實見證這東西各種勢力的起落。可以觀察到的,是西方在這場爭鬥中慢慢取得上風,主導這個世界體系,直到戰後才在局部見其頹勢。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的海港無疑扮演這不同的角色,而香港和澳門就是在這場鬥爭中慢慢被納入整個世界體系。值得留意的事,西方的所謂崛起是否那麼順利,還是不過是一種historical contingent的結果?如果明朝不亡、鄭家不滅、六旗不降,朝廷繼續發展自身和支持民間海上的力量,今天的世界格局會否大大不同?明清的海盜如汪直,如果生在西方,又會否變成歷史歌頌的英雄人物,而非變成被打壓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