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科初赴中大聽陳健民介紹社會學,他在lecture hall裡問了一個問題:到底在數據事實上,社會上哪個場所最常發生肢體暴力?他鼓勵同學們回答。推著推著,大家開始舉手猜答:酒吧、球場、後巷,都沒誰說中——陳健民要開估了:社會個體最常的肢體暴力經驗,是來自家庭——而且有很大的數據支持。想必這震撼了台下觀眾,傷痛的畫面定彌漫全席,因為形式的家暴,大概誰也多少想得起,當然也包括小弟。
大概家庭成員自命具宰縱別人生命的權力,並擁嚇人達不可理喻的期望,暴力——作為使人臣服的最高手段,才成家庭內的常態,無論是肢體還是語言。對他者的期望往往還是自身信念的投射,強迫幼小走在己途,往往還是一場自我價值觀的十字軍東征,而且東征沒有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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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青衣女生,年前提過她。自小被母親挾去學琴,女兒哭喊擲物也絕不動搖。最誇張的一次,女兒用椅子擲向當時的鋼琴老師,鋼琴老師當然憤而辭教。惟母性喪病不止,認定女兒對我的此番直話是對我信任的表現,請求我往她府上任教,即使女兒早已哭崩。財政極度緊拙,就試試能否成善良獄卒——反正,我不肯教,母親也另覓其人。
母親訛稱給女兒學琴純為興趣,不消三個月即變臉反口,著要女兒考級。好一段時間不想再上去任教,但女兒似乎更怕我離開後,下任不知何人。很快,我和女兒演得好戲,恰到好處我既能「放水」,她又能稍稍進步——在母前當個嚴師,在母後讓她歇息玩耍。而女兒一直很小心不破壞這平衡。
女兒原本跟我學鼓,母認為鼓不雅而奪去之。女兒大為發狂,母親跟她換條件:你鋼琴合格,便可學鼓。
上天憐憫,經過大半年的痛苦煎熬,女兒居然奇蹟合格,我倆興奮無比。給其母發短信通知時,她卻回覆道:”she does not deserve” 及好在合格,不至令她”ashamed”。我覺得這個人應該去死。女兒合格否於她原來只屬面子事宜,而她一句”she does not deserve”也在抹殺我教學的努力。
翌日上她家門,父親(依我觀察,是母親的傀儡)竟開口問道可否再考下級,說她女兒好喜歡考試。這簡直是傻眼了。
我跟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女兒肯學琴,是因為你們承諾合格,讓她學鼓?
「我們沒說過」母說。
然後是驚人的寂靜,再來是女兒的特大爆發——
哇。
然後我想起這年來學琴,母親不止一次用鼓腰脅她,每有不合,就說「不XX你就別想學鼓」。情緒高漲時,更會對女兒說「我想殺死你」。然後說這話時,女兒又是陣陣淚水。
然後,沒有然後,我只是個鋼琴老師,我干涉不到別人家事。
然後,世界大同。
步出街,教音樂好好搵/好輕鬆、學音樂好浪漫、香港人不像大陸人咁仆街之類的極度無知之說,仍是我最常聽到的話。
世界太平,愚昧當道,由始至終。
讓我的身影融入消失於這都市的千萬路人之中。
——一個讀社會學的鼓手:王典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