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問題(2019/6/3)

夜貓編輯部中我年紀最大,或者只有我和Cham對八九年的事有記憶。以前曾在其他平台寫過,八九六四帶給我的,除了是對政治的興趣外,就是(與之相連的)中國人身分。那個年頭,在遊行上聽到的歌聲,多數是台港出品的愛國/民族歌曲,如《勇敢中國人》和《我是中國人》等。這些歌以沒有認同中共政權的方式,來鼓勵對文化/地理中國和中國人的身分認同。

近年那一種「本土」思潮的冒起,愈來愈多人將「香港人」和「中國人」兩種認同放在對立面。雖然自己因為思想左傾而對自覺民族認同早已大減,更無法認同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優先的立場,但對那種兩種身分認同必然對立的思維還是感到頗為不悅。尤其是近年不時聽到一種說法,大意是「中國那麼黑暗,所以不認做中國人」。對這種說法特別感冒,其實因為這說法背後的邏輯和那種「因為祖國偉大所以要愛國」的邏輯一脈相承。因為它是壞的,所以我不是一份子;因為它是光榮的,所以我為此自豪……作為一個曾經都幾熱血,強調「忠貞」的足球迷,實在無法接受。

在這背景下,近年每次到四月二十六號左右,腦海就會經常泛起《五月的陽光》。這首歌強調的是犧牲和奉獻,所以「生命已擲門外」、「放下眼前原屬我的一切」。為了甚麼而犧牲呢?「看著這如病染的祖國,誰亦要奮起叫嚷」。對國家民族同胞的認同,不是建基於光榮感,反而是因為社會問題重重,需要我們去解決。

《五月的陽光》歌詞反映了那時香港市民聲援愛國民主運動的情感,將愛國之情轉化為對抗不公的力量。「愛國」、「民族情感」不一定全然反動,但它們總有一定的限制。但《五月的陽光》的歌詞沒有長城、不提炎黃,其實也不是中國民族主義歌曲。由此再引申的話,這首歌更令我想起,據說美國國父之一的Benjamin Franklin曾對Thomas Paine說「哪裏有自由,那裏就是我的祖國(Where liberty is, there is my country)」,而Thomas Paine的回應卻是「哪裏沒有自由,那裏就是我的祖國(Where liberty is not, there is mine)。」

八九民運之際,我剛好六歲。有說兒時的記憶模糊,但很多家中的細節,直至如今還是歷歷在目。比如說白色的大門,門框帶點破舊的色澤,三十年前母親和祖母的模樣,電視廣告的歌曲等等。我理應記得電視上關於民運的報導,但剛好我妹在五月出世,我當時的世界全然圍繞在對於家庭、親人、新生命的困惑之中。一個小孩的世界,其實很是狹小。

於是,在對世界多點認識以後,我都帶著一點無法釋然的負疚。我在中學時便盡量參與六四晚會,喊口號總是喊得聲也爛掉,哪怕心中沒有半點記憶。進了大學以後,閱讀成為習慣,我就開始翻閱當時史料、各種評論。隨著年月過去,了解得越多,對於六四的感覺有時會變得抽離。就像看球賽,行進中的激情變成賽後戰術分析以後,總會淡然了不少。

但任何群眾運動都有理想主義的成份,所以要真正理解一場運動,我們必須回歸到當時人的心境。六四直至如今仍能觸動人心,在於這是少數歷史事件我們能真正進入當時人的心態。多年來,我從他們的文字,從紀錄片真切感受到那份心情。其中澎湃的理想主義與犧牲精神,直至如今還是叫人窒息——哪怕其中有些是當時年青人太過容易激發的情感。而單就這種心情而言,香港的社會,在我三十餘年的生命裡,沒有任何一場運動可以稍為與之相提並論。

到了現在,八九民運對我來說顯得更加複雜立體。由中國立國初年,到毛時期的理想跌盪,到改革開放,而這一切均在中國人民無法影響、不斷變幻的世界局勢之下發生。這些宏大的歷史不自覺令人感到渺小;運動中各個團體、路線之間令人感到千頭萬緒。我們無法重複重現那種情感,但也應該嘗試以某種形式念想那種理想與犧牲。

所以我獨愛《血染的風釆》。不少六四歌曲都隱約提及鎮壓,這首革命歌曲直談死亡、血與犧牲、直接叩問你是否能夠理解,但那壯烈的激情卻在歌曲裡化歸泥土和山嶺的意像。那一份將悲淒埋下的悠遠,不單更配合我現在我的心境,更是我認為最適合將那份情感傳遞、傳續、轉化的方式。我每年都真的在想,我還在理解,而我也相信你們化作了山脈。

CHAM

李志的《廣場》發表於05年。某種執念掛在心口十多年,情緒無以宣洩,被迫沈澱、而後轉化或扭曲。於是,寫出來不是悲憤或盼望,反成了怨念。

歌中代入的是廣場上死靈,看著的清平的天安門廣場的日常,不曾認識發生過什麼事的孩子在玩樂。他們試圖告誡孩子眼前的糖衣充滿危險,但又在諷刺的評論:

「你會被教育成一個壞人,見死不救吃喝拉撒的動物」

這樣的斷言,卻不就矛盾的意指,再多的告誡毫無作用嗎?那又為何需要告誡?純粹只是想要證明自己有多明智嗎?他甚至乎已發現了某些當代人的性格特質生成的歷史條件:失去了公共追求的可能,只能投身於消費追求滿足;但還是忍不住要指責他們只會吃喝拉撒,像個老看年青人不順眼中年評論者,只會抱怨,幾近乞人憎。

不同的是,他們真的死了,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由未死者代為碎碎唸了。如果說被廣場中央刻寫的人民英雄成了新中國的守護靈,他們則只能是怨靈。日式鬼片的怨靈因為得到超能力,而他們,反倒是因為不可能再做些什麼,無力得只能有怨恨了。

到底李志寫這首歌時,他是怨靈,還是那些「見死不救吃喝拉撒的動物」呢?歌詞寫得這麼婉轉,最近還是被封殺沒消息了,願他安好。

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