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記 —— 住房價值的轉變

作者:David Harvey
翻譯:成
校譯:大王
原文鏈結:https://tribunemag.co.uk/2019/01/a-tale-of-three-cities
編按:這是著名馬克思主義者David Harvey為英國左翼雜誌寫的文章。題目是關於房屋(以至城市)的三種價值型態: 使用價者、交換價值、炒賣價值。不同的價值自然帶來不同的城市形態,對其市民帶來重大的影響。

在本文中,大衛.哈維穿越使用價值之城﹑交換價值之城﹑和投機收益之城,追溯我們和住房之間的關係。

一間房屋,是一件簡單得很的東西。但它同時也是一件商品,如馬克思所言,它富含「形而上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自1945年,我在英國一個安全﹑安穩﹑體面的工人階級社區內的房子裡長大。當時,房屋體現的是「使用價值」 ,雖平凡但穩固。它構築了一個安穩 (儘管有點壓抑 )的空間,讓我們可以在其中飲食﹑睡覺﹑交際﹑讀故事﹑做功課﹑或者聽電台廣播﹔容納一個家庭,連同其內在複雜性和張力,使之可以免於過多外間搔擾,棲居﹑共處。鄰舍關係雖然不是很親密,但總算友好﹑熱心互助。那時候的城市,是使用價值之城。

但是,我對還清房貸的那天,記憶十分深刻。我們稍微慶祝了一下。當時我意識到,這間房子有可以傳給後代(如我)的「交換價值」。但我們從未談及此事。在我們家附近,有一些社會住房的屋邨。我覺得這些房子還算不錯,但當我和一個住在那裡的女孩交往時,媽媽極力反對 —— 「住在那裡的人都不務正業,不可信任」,她如是說。但在我眼中,他們的住處雖然較為樸實,但看來總算是安穩的生活環境。我們聽同樣的電台節目﹑大家的孩子在街上玩著相同的遊戲;但是,他們在選舉時都會支持工黨。在我的社區裡,工黨和保守黨的海報都有。自1890年代,英國政府一直置力推動工人階級置業,這是政府掌控社會和防範布爾什維克的手段。就像美國人所說的:「房債纏身的業主不會罷工」。

1980年代,重心開始轉移。戴卓爾(Margaret Thatcher)出售社會住房,人們便更熱切地關注自家房子的交換價值。推行置業政策的「房屋互助協會」(building societies)運作方針改變,不再是本地工人階級組織,越來越像銀行。公營房屋的佔比,從1981年的接近三分之一,跌至2016年的不足7%。在理想的新自由主義世界,所有的房屋都應該是私營的。如Colin Crouch所言:「社會住房的租客,是『前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廢棄殘渣」。從此,我們走上成為私產制民主之路。房屋由租金(收入)或裝修費用(成本)組成,整個社區似乎就可就此「升級」,重點在於增加房屋的交換價值,視之為一種儲蓄,以及增加個人財富的軌道。自置物業作為個人財富成了常見的話題。「下等人」(例如有色人種或移民)會被驅逐,以保障社區內的房產價格。社群隔離加劇,門禁社區發展蓬勃。空間被圈禁起來,城市中的公共空間萎縮。

到20世紀末,重心再次轉移。房屋被視為投機取利和累積資本的工具。房屋就像提款機一樣 —— 人們透過物業按揭的再融資,從中提取財富。信貸和流動資本沖擊房屋市場,驅使樓價驟升驟降。轉變背後,一股駭人的力量正冒起:焦點不再是房屋,而是其所在的土地。土地的地價,與潛在投資者再開發新用途後的地價,兩者差價越來越大。。為實現土地的投機價值,就要趕走現有房客﹑改變原有用途﹔除非現有住戶能為了留下來而付更高昂的租金。

世界各地的大型都會地區都能找到具戲劇性的例子。以中國為例,2004至2015年間土地價格翻了五倍。地價成本在樓價中的平均佔比,由2008年的37%,升至2010年的60%。各地的低收入人士,要麼被迫遷,要麼就要硬扛天價租金。Dinny McMahon在《中國奇蹟的句點》(China’s Great Wall of Debt)書中指:「數以百萬計的居民因無法負擔樓價,被拒於所住城市的房屋市場之外,而情況只會愈來愈差」。

馬克思不會為此驚訝。他曾說,「貧民之於房東,比諸波托西的銀礦之於其礦主,更為有利可圖」。他還說,資本家屯積房地產,構成比以前更「龐大的力量」,可以「將那些爭取改善薪酬的工人,逐出他們視為居所的土地」。他觀察到「投機的對象,是地租,而不是房屋本身」。

在很多社區中,低收入人士被迫遷,為高端投資機會﹑昂貴的公寓大樓﹑或諸如Airbnb等的其他新用途讓路。主宰房產交易的,不再是單純的「交換價值」:爭逐資本累積,才是操控房屋市場的主要動機。房地產價格飆升,得益的表面上是業主,但獲利最多的其實是銀行﹑信貸公司﹑與及參與這場投機遊戲的大型財團和對沖基金。

當大崩盤來臨,一切就顯而易見。銀行得政府注資「紓困」,而業主們則被丟去股市餵大鱷。2007至2010年間,美國有數以百萬計的居民的居所變成銀主盤,而各地迫遷低收入人士的步伐都正加速,面臨毀滅性的社會後果。對沖基金和私募基金將被賤價甩賣的房產全部收購,房產被丟空不能住人。僅餘的公營房屋,因為緊縮政策而怠於修繕。我們被告知,唯有私有化,才能改善這些公營房屋日益惡化的狀況。結果,迫遷專家成了私有化的主力推手,加速將低收入人士可以負擔的住房,轉變成投機取利﹑以市場為本的房屋。

這就是投機收益之城︰ 人們無法長期定居﹑社會團結和社區的公共連結瓦解。房地產商以虛構的優越生活品質推銷高尚住宅區(通常都是門禁社區)。這甚至乎成為了一項實際的專業︰他們稱之為「都市想像工程」。真相是社會關係被嚴重破壞。Glyn Robbins在談及席捲倫敦的罪案風潮時指︰「很多年青人切實地感到,在利益主導的新自由主義都市政策之下的城市,自己並無立足之地。他們發現,在自己出生的社區,根本不可能負擔得起房子,令他們無法展開獨立的生活。他們的社交網絡﹑歸屬感﹑被成人世界尊重的感覺,都被拉扯至瀕臨崩潰。沒有其他處境,能更完美地將年青人逼入死角,使得他們對他人,甚至乎自己的生活都漠不關心」。和我成長時相比,這個世界已變得截然不同。但房子,始終還是房子。

不同形式的價值,一直糾纏共存於商品形式之內。房屋之中的價值形式,在近數十年的房屋市場發展中共同演化,並最終促成現今的僵局 —— 這樣的投機炒賣邏輯,令地球上過半居民無法找到一個有像樣的生活環境的合宜住處,因為土地和房產市場都被霸權主導。但如此境況,不是必然的。最近在整理書房時,我找到一本紐約市政委員會在1978年出版,關於房屋的小冊子。標題是︰《公共領域的房屋︰ 唯一的解決方案》。1978年,美國住房及城市發展部有830億美元預算去實踐這個解決方案。美國各地成立有限股權合作社,以及社區土地信託,提供非市場的解決方案。到1983年,住房及城市發展部的預算銳減至180億美元。至1990年代克林頓主政時,終被徹底廢止。40年後,我發現自己正在思考的這場全球災難,正肇因於當年我們沒有踐行這個顯然而見的解決方案 —— 公共領域的房屋。使用價值必須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