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委內瑞拉在發生甚麼事?

作者:Aaron Bastani
翻譯:嶸、大王
原文鏈結:https://novaramedia.com/2019/01/28/what-is-going-on-venezuela/
編按:
對委內瑞拉的經濟問題,我們聽過很多似是而非的說法。這篇文章不會解答你所有的問題,但它是少數簡明地闡述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美國的制裁如何嚴重打擊委國的經濟。此文亦會提供一個歷史面向,指出這赤裸的經濟帝國主義手段,也是美國的慣常對待「敵對」政權的慣常做法。
委內瑞拉的經濟問題,是說明了類社會主義/國家主導的經濟政策的不行嗎﹖這篇文章將告訴你們,真正導致委國經濟動盪的元凶,是美國的經濟制裁。這也不是美國第一次動用這種手段。當美國無法輕易透過軍事或扶值傀儡政權時,經濟制裁就是其重要帝國主義利器。文中將指出,以往的伊朗、尼加拉瓜、智利也受過同樣的對待。

美國和多個親美國家在年初承認委內瑞拉反對派Juan Guaido為總統,歐盟又要求委內瑞拉政府改選……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有很多,但又不盡清楚。批判馬杜羅的一方強調委內瑞拉政府不夠民主、侵犯人權,而且處理經濟問題無能。所以就有理由推動政體變更(regime change)。他們似乎覺得這三個原因都同樣重要。

就有關經濟政策無能的指控,委內瑞拉經濟在崩潰中已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過去五年,委內瑞拉經濟都在衰退中,自2014年起,GDP已下跌達五成。除了2010至2018年間GDP下跌了三分一的希臘外,在現代而且不受戰亂影響的經濟體系中,這是史無前例的。

在這情況下,大量委內瑞拉人要出國就不足為奇。據估計,自2015年起,已有逾一百萬委內瑞拉人移民。留下的人當中,大多數都要面對貧窮和營養不良。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委內瑞拉人在2017年平均輕了11公斤。可能更值得留意的是,八成五人指取得藥物是極為困難或者是不可能。嬰兒夭折率亦在穩定改善多年後上升。

或者更多人知道的是該國面對的嚴重通貨膨漲。高通漲向來是委內瑞拉經濟的特色,但過去數年情況變得更加嚴重。去年的通漲率竟然高達80,000%。
但為甚麼會這樣的呢?一個據說在查維斯(Hugo Chavez)於1998年成為總統前是富裕的國家,為何會出現這些問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承認一個事實。雖然媒體經常忽略不提,但事實上委拉瑞拉經濟在九十年代後期並不算成功。1998年該國的人均GDP(經與美元的匯率調整後)其實與1963年的數據一樣,比起1978年的高峰已下跌三分一。此外,平均薪金帶來的購買力其實只比二十年前多三成。換句話說,查維斯上台前的危機,與今天委內瑞拉面對的困境是相似的。

另外,在查維斯執政的十四年間,經濟情況顯然改善。2012年的人均GDP已是1998年的三倍有多,這代表了委內瑞拉拋離了經濟規模相近的國家,如秘魯和哥倫比亞。到2006年,委內瑞拉變得比阿根廷富裕,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以來首次。

這樣的經濟增長也在社會進步的指標中反映出來。2012年,委內瑞拉是區內最平等的國家。貧窮率更由1996年的70.8%減至2010年的21%。2013年查維斯去世時,逾6%的GDP被用在教育上,國民享有免費日間託兒服務和免費修讀大學本科的權利。

在1998年,21%的人口營養不良;到2012年,營養不良的人口降至5%。除此之外,嬰兒夭折率減半,2012年的醫生與人口的比例是1998年的三倍。

因此當七年前傳來委內瑞拉是世界上其中一個最快樂的國家的消息時,其實人們不用訝異。但這消息令《金融時報》感到懊惱。

那到底是甚麼令一個成功故事變成潰敗?答案就是「石油」。

查維斯治下的委內瑞拉經濟之所以成功,與當時能源價格升至歷史高位有很大關係。能源價格大升令政府可以史無前例地增加開支。委內瑞拉的出口之中,石油佔了95%。沒錯,委內瑞拉向來都是依賴能源出口,至今仍然如是。

2013年後,油價開始下跌,嚴重問題之出現就變得無可避免。但比起油價下跌更大影響的是,近來該國的石油產量大幅下降,而且尚未恢復上升。

批判查維斯的人指在本世紀的頭十年,石油產量與原來沒有太大分別。這說法是對的。但產量當時之所以沒有增加,其中一個主因是當時油價由史上低位上升中。而作為在「石油輸出國組織」發聲愈來愈多的人物,查維斯希望石油輸出國能夠為石油爭得一個高價。因此,就算美國呼籲增加石油產量,他對增加供應的態度都是審慎的。正如查維斯在2000年加拉加斯的「石油輸出國組織」會議上說:「一桶好酒的價錢是1,37美元,即是石油的450%。這是可笑的,就讓全世界知道真相吧。」

正如上圖所顯示,直至2017年,委內瑞拉的石油產量變化與哥倫比亞的情況沒有太大分別。但到八月,當特朗普實施新的制裁措施,情況就改變了。你可以看到,產量下跌原本是源於石油價格在2016年初下跌至十年來的最低位。但在2017年8月,當特朗普的制裁措施令委內瑞拉政府自美國的機構或個人取得資金成為非法行為後,重大轉變就出現。這轉變有兩大影響。首先,委內瑞拉政府的未清付外幣債券受到紐約洲法律管制。另外,委內瑞內的主要資產之一是國有的CITGO公司。該公司以德洲為基地,但它無法再將利潤和股息匯到委拉瑞拉。自2015年起,CITGO匯回國的款項每年約為10億美元。

一項研究指,2017年起實施的制裁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它令委內瑞拉在十二個月間損失了60億美元,即是名義GDP的5%。

所以,委內瑞拉現時面對的經濟危機有部分原因與該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面對經濟蕭條的原因一樣:低廉的能源價格。但這次,美國的制裁措施令經濟情況變成近乎災難一樣。而因為進一步依賴能源出口而在本世紀首數年開始萎縮的出口工業亦無法復甦。

還有嚴重的通貨膨漲。主因看似是政府為了面對赤字(政府財赤本身是經濟衰退和稅收減少的產物)而大量增加貨幣供應。事實上政府就是印鈔票以應供政府開支,令貨幣變得幾近毫無價值。

因此,經濟衰退、政府赤字和嚴重的通貨膨漲其實有緊密關連。而每一個問題都因為美國的制裁而雪上加霜。這不是意外。事實上,制裁的目的就是要令委內瑞拉無法入口貨物,和令該國的石油工業無法獲取資金以維持原有產量。去年「國際能源組織」的一份報告就提過,委內瑞拉在2018年的產油能力只餘下每天138萬桶,這是自1950年來最低的平均數字。油價下跌再加上產量大減,只會帶來災難。

美國多年來,一直對另一個難以直接用軍事手段製壓的產油國,伊朗,採取相近的政策。數十年來,伊朗的經濟已適應美國長期的經濟制裁,因此較之委內瑞拉,得以保持持較高的產油量。雖然如此,當特朗普去年突然單方面退出「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後,還是令伊朗的原油出口量在十一月下跌至五年來的新低。雖然未至於高通脹,但該國的貨幣里亞爾還是貶值了80%。

美國今日對委內瑞拉和伊朗的經濟制裁,與1980年代對付尼加拉瓜的手段如出一轍。至今,中美洲的經濟還是持續的衰退和高通脹,一直沒有從當年美國的制裁中恢復過來。

那些國家GDP下跌、政府財赤、高通脹和生活水平下降,並不是經濟制裁的「副作用」,而是經濟制裁的目的。當年的美國總統尼克遜,在阿連德上台後決定對制裁智利時就明言,目的是要:「令該國的經濟慘叫。」

美國國務院當然不會直接言明,它們想以經濟戰打垮敵國。於是,它們就聲稱是要打撀貪污。2017年特朗普宣佈實施制裁時,財長Steven Mnuchin稱它們的目的是要阻止馬杜羅政府進入美國的債務和股票市場。「這樣的話,馬杜羅就不能再利用美國的金融系統,榨取委內瑞拉經濟和出賣人民。」為什麼借外債能夠榨取委內瑞拉人民呢?尤其是這個國家有如此龐大的天然資源財產。美國國務院當然沒有就此解釋清楚。

美國指制裁是為了打擊委內瑞拉的權貴政治,但實際上是要阻斷該國石油產業的資金來源。於是順理成章,美國的政客就公開在討論要為瓜伊多提供資金。先令整個國家失去資金來源,再資助總統的政敵。只要得到美國屬意支持,就可以擁有足以推倒政權的財力。

雖然2015年奧巴馬對委內瑞拉實施制裁時,同樣也在包裝說辭,含糊地稱委內瑞拉「威脅美國的安全」,但有些時候,美國還是會漏嘴說出其真正意圖。2005年Pat Robertson就公開在電視提議美國政府貫踐「門羅主義」,暗殺查維斯。最近總統特朗普更稱:「我們已備好多個對付委內瑞拉的方案,如需要的話,會考慮使用軍事介入。」

去年被任命為美國國防顧問的John Bolton恭賀博索納洛在巴西贏得總統大選時,指責委內瑞拉與古巴和尼加拉瓜一樣,是「暴政三角」。這與小布殊當年在發動伊拉克戰爭前,將危及美國霸權地位的國家形容為「邪惡軸心」,背後的思路是一致的。John Bolton正是當年布殊政府下的國務卿;曾促使美國公民得到免受國際刑事法院裁判的特權;提議要突襲伊朗和北韓;2013年支持北約介入利比亞;而且至今還公開指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決定是正確的。

John Bolton代表的鷹派立場,居然可以得到歐盟和加拿大的支持。他本人曾為此外交「成就」自豪的稱:「聯合國並不存在。國際事務有時能被引導,但只能由真正的強國帶領,那個強國就是美國。」

但瓜伊多下一步會做什麼?

現在已掌握的資訊已夠多,足以預測他下一步的行動。石油顧問公司S&PG Global Platts指出,在瓜伊多得到美國加持成為「總統」之前,他已制訂計劃:「制訂碳氫化合物法案,令財政和政府合約更具彈性,以迎合市場裡的流動石油價格及石油投資周期。」換言之,委內瑞拉的石油財富將面臨私有化,並被跨國企業掌控。當年美國促成尼加拉瓜、智利和薩瓦爾多的政變後,就發生過這樣的大規模私有化。

除此以外,瓜伊多很可能會向IMF和美國大規模舉債,用以重整委內瑞拉整個產油工業,平衡財政赤字,償還國債,以提高委內瑞拉的信貸水平。要這樣舉債,意味著要委內瑞拉要改變其經濟結溝,賤賣該國的公共資源:黃金、鋁土礦、鐵礦、和水力發電廠,將之全部交到資本家手上。

至於該國的貨幣,波利瓦,很可能會與美元掛勾,以令美國資本更樂意投資到該國。石油產量就會馬上暴升,整個經濟會增長,令貨幣趨向穩定。《經濟學人》和其他資本主義的支持者,又可以引之為例,大聲宣告:「社會主義全盤失敗」。
但其實,穩定貨幣、容許資金流入委內瑞拉等措施,美國都可以選擇在馬杜羅掌政時就實施。但美國的意圖根本不是幫助委內瑞拉,而是要用經濟戰,推倒委內瑞拉的左傾政府。

但上述的預測,瓜伊多成功在委內瑞拉建造「華盛頓共識」,其實已是個樂觀估算。委內瑞拉很可能會陷入內戰:要麼像敘利亞,外國勢力支持軍方與馬杜羅對戰;要麼像哥倫比亞,零星的遊擊戰在國內持續數十年,畢竟以查維斯為代表的立場在委內瑞拉至今還是不容忽視的社會力量。所以,這兩種內戰的情況均很可能發生。

John Bolton和美國國務卿Mike Pompeo之流,只會考慮如何能令美國在拉丁美洲得到更多支持,並操控這個全球石油儲藏量最大的國家,委內瑞拉發生內戰不是什麼問題,人權和民主從來與他們無關。各位大可以去讀一讀John Bolton對於Jamal Khashoggi被殺的評論,就會知道法治和媒體自由,對他來說都是一文不值。
因此,歐洲和加拿大對於是次事件持這樣的立場,是何其可恥。它們大概已忘記了伊拉克,也對遠方某個國家的動亂漠不關心。但對於左翼來說,解決問題的方向十分明確:反對所有委內瑞拉政變的勢力,並要求美國馬上中止制裁。沒錯,委內瑞拉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且情況只會變得更糟,但根本原因在於美國的經濟制裁。現在,委內瑞拉就像四十年前的智利一樣,他們被設計了,美國要令他們的經濟「慘叫」。真正的民主國家,是不會在他國發動人權危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