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形形色色的造反：紅衛兵精神素質的形成及演變》閱讀筆記)
46年前一場發生在蒙古的空難，震動了中共高層和正處於文化大革命中千千萬萬的人們，亦動搖動毛澤東的神聖地位及健康狀況。
1971年9月13日凌晨，山海關機場一架三叉戟客機強行起飛，先向西繼而向北飛去。機上載著的是當時白紙黑字寫進黨章的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和指定指班人、但與毛澤東嫌隙日深即近決裂的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以及他的妻子葉群(時任林辦主任、中央軍委辦事組成員)、兒子林立果(時任空軍作戰部副部長)。飛機起飛兩個多小時後，墜毀於蒙古溫都爾汗，機上九人全部身亡，是為九一三事件。
事發後中共中央沒有即時公佈和內部傳達。是年國慶，沒有一如此往舉行遊行慶祝活動，毛澤東和林彪亦沒有在公眾前露面，情況異乎尋常。而一些敏感的人已猜測中央出了大事。國慶之後，知青(包括以前的紅衛兵)從各渠道(高幹父母、外國電台)得知林彪外逃身亡之事。而一些回城知青返回鄉下後口耳相傳，知青們都知道林彪事件。但當他們面對農村各級革委會仍然高掛的林彪畫像，感到十分荒謬，甚至忍不住道出實情，令農村幹部十分害怕、困惑，而一些立場堅定的要追究這些「散佈謠言」的知青「反革命煽動」。然而，中共中央的正式文件以及「粉碎林陳反黨集團反革命政黨鬥爭」的一系列材料很快便傳達下來……
十年文革，1971年剛好是中段，而九一三事件亦正正將文革一分為二，令毛澤東以及文化革命的合法性受到前所未有的動搖，亦令不少人，特別是紅衛兵的思想和心理受到沉重打擊。徐友漁《形形色色的造反：紅衛兵精神素質的形成及演變》一書除了講及紅衛兵的派系之外，對他們的心理變化，尤其是九一三事件及其後的揭批林陳反黨集團發生後，在心裡的質問及反省都有深刻的描述。無論是那一個派系、那一個年齡層，甚至是普羅大眾，都因九一三事件而受到巨大的心理衝擊。
人們、知青尤其是紅衛兵都不斷在心裡反問，為何在幾年前已挖出一個以國家主席、「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為首的走資派司令部後，又來一個以副主席為首，另加一個中央政治局常委(陳伯達)、五個政治局委員的反黨集團？而這些人不久前不正是支持毛澤東打倒劉少奇的被視作「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左派嗎？為何一個寫進黨章的法定接班人、偉大領袖唯一的親密戰友，將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最高、將毛澤東思想學得最活、用得最靈，全國人民皆祝禱其「身體永遠健康」的林副主席，一夜之間會成為「企圖謀殺偉大領袖」、圖謀不軌未遂而「投靠蘇修」、「叛黨叛國」的賣國賊？
既然文革中紅極一時的人是野心家，而那些被野心家打倒的人，例如劉少奇又是否不一定是壞人呢？既然一個人在位時光芒萬丈，倒台後即豬狗不如，那麼仍舊在台上的領袖是否也不是那麼偉大，是否有朝一日都會身敗名裂呢？偉大領袖接連挑選的接班人不是叛徒內奸走資派，就是野心家、叛黨叛國的罪人，那麼他還能夠是永遠的、絕對的正確嗎？既然偉大領袖都犯錯，那麼他發動的偉大、正確的文化革命又是不是錯了呢？如果說他是被林彪欺騙，那他便是個昏君；但如果他明知林彪是壞人還要重用，那他難道不也便是個大陰謀家、權術家？
而九一三事件後所引起的批判林(彪)陳(伯達)反黨集團運動，由勝利的一方對失敗的政敵作出清算及揭批，黨內權力鬥爭的殘酷呈現於人前。林立果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和毛澤東的洞悉先機，不禁令人毛骨悚然，究竟是林彪陰謀敗露後倉惶出逃，抑或是毛澤東先發制人，置林彪於死地？
揭批林陳集團各人的歷史，重重打擊了中共的威信。相信當時沒有多少人會同情林、陳諸人，但同時也自不然會反問，為何這些壞人在文革人如斯得勢？他們罪惡和陰謀得逞，難道和黨、和制度無關？而既然白紙黑字寫進黨章的接班人竟如此，那麼黨章、決議、宣言等還是否莊嚴而神聖的呢？林彪被批早對革命沒堅定信念、在黨內鬥爭中多次反對過毛澤東、戰功作假、不會打仗。但如果是這樣，為何會被捧成戰神，甚至讓他當接班人？林的心腹黃、吳、李、邱四大金剛，以及他的妻子葉群，都被說成是無能、欺上瞞下、荒淫無恥、貪腐墜落之徒，果真如此，那麼為何個個都當上政治局委員？葉群為林立果「選妃」，為何又能出現在社會主義新中國呢？林家能做的，其他黨政軍高層難道就沒有做？陳伯達所獲的「頭銜」最多最長：「國民黨反共份子、托派、叛徒、特務、修正主義份子」。但為這種人幾十年都在給毛主席身邊當秘書？還當上中央文革小組組長、政治局常委？
被用作打擊林陳反黨集團的反面教材而公布的、「571工程紀要」(據說是由林立果制定，為「武裝起義」的諧音)，攻擊毛澤東本人「挑動幹部鬥幹部、挑動群眾鬥群眾」、「今天拉那個、打這個，明天拉這個打那個。今天甜言蜜語對那些拉的人，明天就加以莫須有的罪名，置於死地。」「紅衛兵初期受騙被利用，充當炮灰，後期被壓迫變為替罪羔羊」」，這令不少人發現，自己或多或少有類似的思想和想法，本以為是大逆不道，但原來統治集團中的核心人物原來早就有此想法，而且更為透徹和直白，令自詡最有反叛思想的紅衛兵也自嘆不如：「從幾十年的歷史看，究竟有哪一個人開始被他捧起來的人，不被到後來不曾被判處政治上死刑？有哪一股政治力量能與他共事始終。他過去的秘書，自殺的自殺、關壓(押)的關壓(押)，他為數不多的親密戰友和身邊親信也被他送進大牢，甚至連他的親身兒子也被他逼瘋。他是一個懷疑狂、瘧(虐)待狂，他的整人哲學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每整一個人都要把這個人置於死地而方休，一旦得罪就得罪到底、而且把全部壞事嫁禍於別人。戳穿了說，在他手下一個個象走馬燈式垮臺的人物，其實都是他的替罪羊。」、「他們用假革命的詞藻代替馬列主義，用來欺騙和蒙蔽中國人民的思想……他們的社會主義實質是社會法西斯主義，他們把中國的國家機器變成一種互相殘殺，互相傾軋的絞肉機式的，把黨內和國家政治生活變成封建專制獨裁式家長制生活」。
「571工程紀要」對於部份思想大膽、深刻反思文革的前紅衛兵而言，不僅沒有起「反面教材」的作用，反而起到解放思想的效果。許多人即使不多想，也難以維持以往的信念。而對很多人而言，九一三事件亦正正是他們信仰的轉捩點。現在回看，毛林決裂當然早有先兆，但林彪出逃折戟沉沙，文化革命的合法性、偉大領袖的神聖地位開始在人們的心中動搖漸而醒覺。對於林彪出逃，毛澤東雖然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攔截林彪的飛機，但事實是自此以後，毛澤東身體就大不如前了。
參考：
徐友漁《形形色色的造反：紅衛兵精神素質的形成及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