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投票,是個怎樣的體驗? | 謝馥盈

28年前那場民主運動的蝴蝶效應之一,是令我大字都未識寫的時候,就無端成為了一個從未踏足的國家的公民,可見國籍之虛妄。三年前赴英讀書,甫到埗就登記成為選民,在2015年的國會和地區選舉中都投了票。那時候人生路不熟,忙於應付學業,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和聊天的對象,投票彷彿僅是一個令自己覺得已融入英國社會、聊勝於無的程序。

那次選舉在辦公室裡並沒有引起太多討論。當時學校周邊仍屬工黨腹地,同學覺得只要本區議席不落入極右政黨手中,他們投票與否、投給藍紅與否也無所謂。租屋處附近住了大量學生,敝宅四人之中好歹也有三人登記成為選民(除了英國公民外,歐盟和英聯邦國家——當中包括大部分前英國殖民地——在英國常住的公民都可登記成為選民,不過歐盟公民只能在地區議會選舉中投票,不能選國會議員),可是候選人傳單從來沒有在信箱中出現過,也沒有洗樓義工來拍門,整個街區在選舉前後都水靜河飛,除非你很努力的令自己關事,否則選舉似乎真的不關你事。

隨着時間過去,我慢慢感受到自己被周圍的社群接納,或曰志同道合的交友圈逐漸穩固。再加上逃避寫論文,今年關注國會選舉的動力大增。過去兩年的政治形勢的變化也很快,其一當然是脫歐公投,其二是工黨內傳統左翼郝爾彬二度當選黨魁,當中都似乎牽涉到一個世代之爭的問題。當然選舉政治不是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終極辦法,帶來的可能是恐懼多於希望,但年輕人開始感受到以選票發聲的實際效果,就是只要少一個支持己方的人投票,一個自己不同意的政治決定就更有可能上馬。更何況郝爾彬領導下的工黨拒當和稀泥的中間派,旗幟鮮明,面對右翼和工黨內部的惡意攻擊,仍能堅守原則,拉大與其他政黨立場的距離,不再令人覺得投藍投紅都沒差。

另一方面,我開始發現自己手上有票對身邊的人意味着什麼——積極爭取校內研究生勞動權益的歐洲同學日後要在一個怎樣的國家生活?學生樂團裡比我小上十來歲的本科生畢業之後的學債要過幾年才能還清?即將從醫學院畢業的朋友在公立醫院工作會否壓力爆煲?派送網購商品的快遞員能否在合理工時內得到體面工資?即使未來沒有計劃要跟他們繼續呼吸同一個島嶼的空氣,也希望能運用這個我沒有花過任何力氣得到的所謂特權來為他們做點事。

因此,五月初一搬家,就馬上着手重新登記。網上登記程序上並不繁複,只是如果沒有國民保險號碼的話就鐵定無法一次過完成,必須再填表、再被拒一次,經過幾番與選舉事務處職員的實名電郵來往,才被要求提供身份證明文件副本,真搞不清楚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問我要。來來回回拖拉了快三個禮拜,投票卡終於到手,心裡才踏實起來。

票站就在五分鐘腳程外的社區中心,開放時間跟香港差不多,是早上七點至晚上十點,但由於每區選民人數不多,應該不用擔心要排隊等候。選舉當天,韓國同學說想看看在這裡投票是怎麼進行的,加上也打算支持工黨的室友早兩天已邀請我一起去投票,所以約好在我家集合,一道前往票站。

行前我跟韓國同學說,也許沒有什麼可觀察的,反正她應該進不去,我們也很快就能出來。黃昏六時多,天還很亮,我們往票站的路上跟平時一樣,行人和行車都很少。票站外停了兩輛車,還有兩位牽着狗的女士,貌似剛投了票出來。門外只掛了一塊白底黑字寫着「投票站」的橫額,沒有人站崗,也沒有接待處,一個箭步就能走到禮堂內的一字排開的登記櫃檯。
禮堂內只有不足十人,我走在室友後面,韓國同學一路暢通無阻,直入禮堂,就在旁邊站着等候,東張西望。櫃檯前坐着兩名工作人員。輪到我的時候,左邊那位問我叫什麼名字、登記住宅地址,翻查紙本登記名冊,用鉛筆和直尺把我的名字刪去;右邊那位把選票遞給我,抬頭稍為牽動了一下嘴角,什麼也沒說。長桌盡頭放着黑色的塑膠投票箱,由第三位工作人員站着看守。有位坐輪椅的老婆婆在票箱旁邊,一邊大聲碎碎唸,一邊挨着檯角填寫選票。工作人員大概發現了我瞪着婆婆,輕輕提起票箱,作勢抖動了幾下,剛好遮掩了婆婆的投票意向。

填寫選票的地方在禮堂左側,幾張高桌擺放成放射形,中間以隔板區間。選民可以用自備的鉛筆或原子筆投票,但我連證件和投票卡都沒帶,遑論帶筆,直接就用綁在桌上的小鉛筆在方格上打叉。選票本身就是對摺好的,也沒有再摺一遍就投進了票箱,目送它降落在堆得蓬鬆的紙堆中。整個過程完全由選民自動波,彷彿大家在前世今生都已把同一流程走過幾遍。

走出票站,牽着狗的女士還在聊天,由得狗站着發呆。韓國同學大喊整個過程全人手運作太不可思議,當我們在討論印章用什麼墨才不會倒印,他們竟然連證件都不查。在尼泊爾長大的室友附和說,尼泊爾和印度的票站職員要在已投票的選民手上蓋章,以防重覆投票。當然之前也發生過選民舞弊,英國政府也公布了查證先導計劃,但最快要到2018年的地方議會選舉才在某些地區試行。

回家吃了晚飯,還去看了場電影,才和韓國同學到學生會大樓 看BBC開票大直播。大樓中庭內坐滿了半醉的學生,酒吧和三文治店延長營業時間至凌晨四點,一如平日人聲沸騰,我們買了啤酒,往樓下找地方坐下。大屏幕前坐無虛席,沒人坐的椅子下濕漉漉一片,大概是有人倒瀉了啤酒。接近半夜,點票還在進行中,傳統上都是東北部的席位先公布,我市的結果要到凌晨三四點才揭曉。支持工黨和保守黨的學生分坐中庭兩側,但工黨一方人數明顯多出幾倍。評論員講話基本上無人理會,插播郝爾彬的畫面馬上引來歡呼,每公布一次結果,雙方都各自喝采或喝倒采。

上次選舉時家裡沒有申請電視牌照,只能聽電台直播,這次才第一次和這麼多人一起看到電視開票畫面。韓國同學直說BBC的VR特效很爛,而且畫面資訊太多,像一次過在同一畫面上展示十張投影片般,並即時在手機上播放韓國電視台把當選人頭像PS上《權力的遊戲》畫面的開票片段。續杯後工黨仍然遙遙領先,但我們心知好景不常,加上年紀大睏得早,決定見好就收,希望回家睡醒後看到的結果不會太令人失望。

翌日一大早,就被刺眼的晨光和晨型的鄰居吵醒。睡眼惺忪查看手機,得知這輩子第一次有投票支持的候選人勝出了,臉書上的新聞全都圍繞郝爾彬,雖然最後工黨的確是沒有贏,但也真的沒有輸,來了一次華麗的逆襲,把保守黨逼進了牆角。想到自己和全國各地的許多人都有份創造了這個局面,餘下時間的異鄉生活也許會好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