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廿八.隨想 | 羅漢果

情感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站在個人自由立場,當然沒有甚麼理由怪責別人對八九民運沒感覺,畢竟情感是十分個人的傾向。但如果談論的是一個社會的情感結構,我們便有必要放在具體歷史脈絡中,審視它的轉變及其背後的意識形態操作。

今天看到港大學生會會長的訪問,他一邊洗刷「國殤之柱」,一邊批評六四晚會有強烈中國情懷。晚上則看到中大學生會發出聲明,強調不會參與任何六四相關活動,並表示「寄望港人認清六四之本土意義,以免使悼念淪為愛國情懷之政治搖籃,或是將悼念成為另類政治正確」。

正如陳景輝所言,「遺忘八九六四,就好似本土忘記本土」。六四從來就是植根香港本土的歷史事件,百萬人遊行、送往北京的捐款、新華社外的民主台、黑色大靜坐,都是無法抹煞的本土歷史。過去二十多年,六四一直被理解為良知的試金石,而且成為香港民主運動中的重要文化符號,深刻融會在民主抗共的政治想像。

陳巧文當年在港大發動罷免陳一諤運動,抗議他對六四的立場。

即使不談六四對九十年代香港政治文化的深刻影響,近十年的青年運動也不曾將六四的意義自絕於本土。2009年的P-at-Riot舉辦「80後六四文化祭」,強調反思及在地實踐當年民運的精神。即使是今天不時被本土派消費的陳巧文,當年也在港大發起公投罷免為屠殺辯護的會長陳一諤。只要稍為回顧這些本土歷史,便可清楚知道今天本土派不斷宣揚香港人無須悼念六四,絕非屬於隨時間淡忘的自然變化。

身份

學童連續自殺,沒有人說「我們已是成年人,為甚麼要關注青少年自殺?」牛頭角發生姦劫案,沒有人說「我們是男生,為甚麼要關注女生被強姦?」甚至乎,貓貓狗狗被虐殺,也沒有人會說「我們是人類,為甚麼要關注動物被虐殺?」惟獨是中國政治,本土派卻會煞有介事強調不應該關注。例如五年前李旺陽「被自殺」,港人激起義憤,本土派輿論領袖陳雲便公開批評「你與李旺陽好親嗎?你真的好有感觸吧?這麼久,還攬住他的吊頸屍首,令他不能解下來。這群左膠廢物,那種不是出自真實的假惺惺,令人作嘔。」

陳雲對六四集會的言論。

自己不關心也就罷了,為甚麼他(們)要這麼介懷香港人的情感傾向及道德反應,以至於普通市民關注別人苦難,也要高調攻擊?很明顯,問題不在是否需要關注或值得關注,也不在於甚麼「行禮如儀」,而是在於:放任香港人繼續關注中國,會阻礙他們的身份認同工程。所以,他們必須搬出一堆似是而非的理由,分先後,定優次,叫香港人放棄關注中國。

「先處理自己學業及家庭,然後再理會政治啦!」這些說話我們都耳熟能詳,而且懂得反駁:你不理政治,政治也會找上你。今天本土派的論調,其實與上述口吻如出一轍(不必告訴中大學生會「轍」才是正字)。他們選擇性忘記,絕大部份上一代香港人都是來自中國,只強調九七年後的「殖民」單程証名額;他們選擇性忽略,為數不少的香港市民偏向建制,反而不斷建構「香港人=開明民主vs大陸人=野蠻奴性」的虛假二元對立。

他們聲言要潑掉中國國族主義的污水,卻不惜潑掉盤中的孩子,甚至誣蔑孩子與污水一樣髒——然後再換上香港特色的國族主義。於是政治上出現了吊詭的重疊:當中共政權極力試圖割斷香港的殖民地身份,本土派同時也極力試圖割斷香港與中國的關係。

失敗

2012年六四樂隊演唱的《民主會戰勝歸來》,今天恐怕已不及戲仿作《城邦會戰勝歸來》家喻戶曉。但當部份本土派倒過來挪用戲仿作宣傳自己,恐怕沒有留意歌曲節奏和歌詞,其實隱含本土派最討厭的「失敗主義」。「民主會戰勝歸來」的反覆吟詠,與其說是信心十足的寄語,不如說是帶點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想想,「若化石仍殘存著愛」是何等悲涼的比喻。即使「青苔」蓋不住世代,化石終於重見天日,那也是蒼海桑田,物轉星移了。當然,這不是認定失敗而放棄行動的傳統失敗主義,反而比較接近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精神——海枯石爛矢志不渝的決心,正是此歌令人動容之處。不過,這種精神卻經常被嘲笑為「鳩做」及「精神勝利」,成為最吸引群眾的本土派論述之一。

問題是,幾年過去,在本土派否定過去一切社會運動後,又做出了甚麼亮麗成績?所謂「魚蛋革命」,無實質政治成果而大量行動者被判囚,算不算「鳩做」?運動無實質進展而空談人民覺醒,算不算「精神勝利」?不斷鄙視非暴力行動,一味主張行動升級,到最後自己也無法發起任何行動,甚至淪落到「退出社運」,今天本土派的發展困局只是苦果自嘗。

魚蛋革命無實質政治成果而大量行動者被判囚,算不算「鳩做」?

明乎此,便能理解為何本土派在行動論述上的魔法逐漸失效。面對懸殊的實力對比,群眾無法承受失敗的創傷,難免會尋找代罪羔羊,轉移自己的無力感。當嘲笑「左膠廢物」時,雞蛋彷彿能夠分享高牆的快感:「看!你做這些根本無用,只是鳩做。」但到最後,雞蛋始終要直面巨大的無力感。所以這些向過氣領袖牙牙學語的大學生,受到的輿論反撲只會愈來愈大。他們根本無法用行動回應現實,只能像隻鸚鵡一樣年復年聒噪「行禮如儀、行禮如儀」。

回聲

當我們被迫誠實地面對失敗,除了走入犬儒繼續逃避,便只能回到現實。今天中國的政治經濟矛盾,正是八九民運折戟沉沙的結果。香港的發展興衰,始終受中國密切影響。無論你視中國為祖國還是鄰國,都不會改變如下現實:香港彈丸之地,外無強援下只能仰人鼻息。只有在非常特殊的國際政治形勢下,才可能出現「中國無民主,香港有民主」的情況。如果覺得民主中國太過遙遠,難道開創上述國際政治形勢,工夫會比較簡單?

朝代更替的時間幅度,往往超出個人生命歷程。民主化的機遇,更加難以預測。回看歷史:1848年革命遍及整個歐洲;二戰後殖民地紛紛獨立;八十年代末東歐劇變;2010年茉莉花革命席捲中東北非。儘管上述革命浪潮的成果,未必盡如人意,但可知民主運動確實互相呼應互相影響,往往不囿於個別地區。

台灣本土民主勢力:時代力量對紀念六四發表聲明,並不把中、台兩地民運加以切割。

悼念六四不只是悼念死難者,更是向民主運動發出的「最廣泛而永久的回聲」。「回聲」雖無實質效用,卻是政治行動的精神基礎。中共不惜一切禁絕六四資訊,全天候監視、軟禁、抓捕所有傳播六四資訊的異議者。目的不在於保全政權的面子,而是要切斷異議者的連結,撲熄反對力量的火苗,將反抗運動消滅於萌芽狀態。

沒有人可以確定中共何時倒台,香港何時才有民主改革的機遇。但可以確定的是,被壓迫的人民互相連結,必然比各自分散或者互相敵對,更有利於創造革命形勢。一方面拒絕連結大陸人民,甚至視之如寇仇,另一方面妄想偏安一隅,或以彈丸之地謀求獨立。好聽一點說,可謂自斷鄰助,不明敵我。難聽一點說就是:中二病這麼嚴重,為何放棄治療呢?